苦菜花_冯德英【完结】(90)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德英

  吃完晚饭,安顿孩子们睡下以后,母亲今晚破例地没坐上织布机,也躺下了。

  风,永不平息的风,掠过波涛汹涌的海面,旋过盖着厚雪的群山,穿过层层浓密的森林,好似胜利者凯旋地般在只有星儿是观众的冬夜里,尽情地在山村中狂舞、呼啸。

  家,多末温暖可爱的家啊!

  孩子们都酣睡在烧得炙热的炕上,屋里安静得连老鼠的走路声都没有。

  母亲瞅着被雪映得发亮的窗纸,老是睡不着。

  吃晚饭时孩子们想念父亲的情景,还在母亲脑海里翻腾,使她想起丈夫。不,应该说她的心永远是在想着他的。

  几年来,发生着各种新鲜变革的生活,深深吸引了她,把她带入新的时代,卷进斗争的漩涡里。她对儿子、闺女、姜永泉和许多人的担心与热爱,代替了她对丈夫的思念。然而,在她心灵的最深处,埋藏着怎样大的痛楚和悲哀啊!每当她在闪烁的灯光下,端详着睡去的子女的脸,目视着他们那同父亲一样稍突出的宽敞前额时,她就要停止针线,擦着眼泪,良久地默默地凝思……过去的事就又会涌上心头。

  “……他这时能在哪儿呢?还活着?或许出门就死了。也许路上遇着风bào,船翻了,沉到海底……不,他会活着。他知道有家,有老婆孩子,她们都需要他啊!他有仇还没有报啊……关东最冷了,听说到冬天刚出口的唾沫就会冻成冰,有人给他缝衣服吗?是谁给他缝……他会不会跟上别的女人把家忘了?不,不会的,他不是那种人。那他为什么不捎信回来呢?是的,兵荒马乱地不能捎。他不知道家乡解放了,也不知道王唯一死了!是的,他全不知道。谁会告诉他呢……”母亲自问自答紊乱地想着,结果还是绝望地闭上满盈泪水的眼睛。挤出来的眼泪,浸湿了枕头。

  喜蛛没有送来喜讯,这样的不眠的夜晚,母亲继续煎熬着。但,毕竟熬到头了!

  过了一些日子,一个大雪纷纷的夜里,几下模糊的敲窗声,把母亲从睡梦中惊醒。细耳一听,原来是呼呼的北风chuī打窗户。她以为是自己过敏,叹了口气,又倦困地闭上眼睛。

  “咚咚咚!”

  这下她听得很真切,急忙爬起来,一面问:

  “谁呀?”

  “是我……”一声低沉粗沙的男人声,颤抖地传进来。

  母亲不觉一怔。这声音有点熟悉,又很模糊。她急忙下了炕。

  当她拉开朝北山的活动后窗时,一股夹着碎雪的寒风,直冲进母亲没来得及扣上衣纽的暖怀里。在此同时,跳进来一个满身是雪的人。

  母亲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可是从这和六年前向窗外跳出去时一模一样的动作上,母亲辨别出来人是谁,她情不自禁地惊呼道:

  “啊!是你?!娟子她爹!”

  没等回答,母亲全身象没有了筋骨,瘫痪地靠在站在黑暗里那人的怀里。母亲身上的温暖,熔化了丈夫身上的冰雪。从她眼里流下的热泪,汇合着他身上的雪水,一块流下来!

  显然,仁义更激动,好一会,他才很费力地说出:

  “你,你们都还活着?!”

  “活着。都活着!”她急忙回答。

  “世道真、真变啦?!”

  “变啦。真变啦!”

  母亲觉看有几颗粗大的泪珠,沉重地打在脸腮上。仁义全身抖索着,在渐渐软下去……

  母亲拉住他,赶忙让他坐到炕上。点上灯后,她又是眼泪又是笑容,对还睡着的孩子叫道:

  “秀子,德刚!快起来,你爹回来啦!”

  秀子立刻爬起来,揉着眼睛,一见到父亲,两手紧抱住他的大手,狂喜地叫道:

  “爹,爹!你可回来了!俺想你……”说着扭回身擦着眼睛。

  仁义摸着女儿的头发,嘴唇动了动,用力地笑着说:

  “秀子,爹回来了。别哭。看冻着……”说着拿过棉袄披在女儿身上。

  母亲闭着嘴,瞅着父女俩的悲喜感情,心里有说不出的千头万绪。

  德刚还在睡着。仁义两手撑在他的枕头两端,俯着头端详儿子的脸好一会。母亲走上来刚叫一声:“德刚……”仁义立刻制止住她。他想多看看儿子的面容啊!

  德刚已睁开大眼睛,看到在看他的人,他很惊讶,擦擦眼睛爬起来,向母亲叫道:

  “妈,这是谁呀?”

  仁义一把抱起儿子,激动地说:

  “德刚!不认得我了?不认得爹啦?!”

  德刚抱着父亲的脖子,看了好一会,才高兴地说:“是你?爹,是你!你不象早先了,我想着你没有胡子呀!

  妈也从来没说爹有胡子。”

  “你记性真不差,我走你才四岁呀!唉,爹老了……”

  母亲苦楚地微笑一笑,对秀子说:

  秀子,烧火吧,做饭你爹吃。”

  …………

  灯光下,母亲坐在一旁,端详着大口大口吃着饭的丈夫。他老了,真是老了。他的嘴唇上下蓄着杂乱的胡须,突出的前额和眼角上刻满深密的皱纹,里面象是藏着无数的苦难和惊险。那双本来发着倔qiáng光芒的眼睛,添上许多倦困和呆滞成份。他的背有点驼,看起来还健壮。他穿得很褴褛,那饱经风霜粗糙的脸上,到处有着痛苦的痕迹,但却没有颓丧的表示。从他的动作上,发现不了一点迟钝、衰弱的表示,依然是刚健有力的。

  母亲端详着丈夫,想着他刚才说的这几年在关外流làng、当伐木工、泥瓦匠的困苦生活,想着他一听说王唯一被斗后那种激动、兴奋的表情,心想:“才四十几岁的人哪!外貌变了,可他的心倒还是那末硬实……”她想笑,眼里却涌出泪水。她想哭,脸上却显出笑容。她太高兴了,她是悲恸着高兴啊!

  母亲刚从河里洗完衣服回来,冰底下的水把她的两手浸得透红。她把衣服都晾在铁条上后,在前襟上把手擦了擦,又靠在嘴上哈了哈,看看偏西的太阳,就走进屋去。

  冬天的严寒虽然统治着大地,但也有它达不到的角落。午后的太阳,暖和和地照着,这个不大的四合院落,没有一点风,充满了阳光。屋檐底下挂着几串金huáng的包米穗,在闪闪发光。屋顶上的积雪在慢慢溶化,雪水顺着茅草一滴滴掉下来,打击着扣在墙根下的铁水桶的底子,发出均匀的噐噐声。

  母亲盘腿坐在院子里的稻草蒲团上,在缝一双用兔子皮当棉花的黑棉鞋。鞋已做好一只,另一只也只剩下几针没缝了。

  丈夫的回来,使母亲变得年青而愉快。在她脸上,时常泛起红润的光泽。那嘴唇两旁的深细皱纹,时常现出虽然gān枯可是幸福的微笑。gān涩的眼里也增加了水份。这不是纯粹的因为她不再是没有丈夫的妻子,生活的重担他挑去了一部分,她可以少去上山下地的缘故,不,不是的。更重要的是她做妻子的多年为丈夫的命运担忧的心被解放了。是她的丈夫已回到她的身边,并且按照她的心愿,他很快明白了只有跟着共产党、八路军走才有活路,毫不迟疑地参加到斗争里去,和她和子女们走上一条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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