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菜花_冯德英【完结】(89)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德英

  庆林开始考虑,母亲为花子的事为什么这样挺身而出呢?她的身子那样坏,又把孩子撂在家里,爬山越岭地去奔波,又为什么?……难道这一切只是为了花子是她的近门,老起是救她丈夫的恩人吗?

  庆林越想越对自己的作法发生了怀疑,特别是母亲质问他的那句话:“这样对付受苦人,良心过得去吗?”更使他心里不安。当时他在火头上根本没体会她话里的意思,这时却越想越感到话里含的意深重。是的,母亲是凭一颗纯朴的良心来办事的,可自己这个共产党员,却还在认封建社会的老理,没凭共产党员的良心——对穷人有好处的良心去办事……

  庆林进门后,屋里静悄悄的。他轻轻走到炕前,见母亲盖着被子脸朝里躺着。淡huáng的灯光照着她那灰里带白的蓬发,身子在微微地抽动。

  庆林的眼睛顿时cháo湿了。他轻声叫道:

  “嫂子!”

  “谁?”母亲翻过身来,一见是他,忙要坐起来。

  “别起来,嫂子!我来看看你……”

  母亲还是起来了。看得出疼痛紧抓她的心。她皱起眉头,qiáng笑着说:

  “快坐吧,庆林兄弟!我没什么,只是有点点累,想躺一会。秀子,”母亲向西间叫道,“快倒水给你叔喝。”

  “不用,别下来啦,秀子。”庆林坐在炕沿上,看了母亲一会,才很伤心地叹口气:“唉!嫂子,都是我错啦!嫂子,我真对不起你……”

  “快算了吧,大兄弟!”母亲见他难过,心里很不好受,忙插断他的话说。“其实呀,也是我不好,生起气来说话没轻重,在那末多人跟前,你怎么吃得住?唉,我也是真急眼啦。算好,事情过去就好啦!”母亲身上疼得不得不吸口冷气。

  “嫂子,你这说哪里话!”庆林更加感动。他在人眼前给她那末多气受,说的话简直是挖苦她,可是她一点不怨他,倒说自己不好。庆林激动地说:

  “嫂子,这回我可受大教训啦!象你说的,办事要处处讲良心。要看是对什么人,对谁有好处。要是光凭一股冲劲,事情很容易做坏的。”

  “唉,我一个老婆子懂个什么?”母亲把头靠在墙上,声音很轻地说。“我是想人都有颗心,将人心,比自心,遇事替别人想想,把别人的事放到自己身上比比,看看该怎么做才对,这样做倒不一定错。我就觉着,咱们共产党的章程是不会屈枉好人的,倒是处处为受苦受难的人办好事。若是对好人有好处,那只管办,没有错。大兄弟,你说对吗?”

  “对,对,嫂子!这一回我算真懂得了遇事要前前后后都想到,不能认死理,跟着一面跑。”庆林站起来说,“明天开群众大会,我当场向起子陪不是。还要向大家宣传,都换换封建脑筋,坚决为好人的事撑腰!”

  过了些日子,花子的身体好后,到政府和那买卖的婚姻一刀两断,回来就和老起正式结了婚。婚后,两人抱着孩子,来到母亲家里。老起感激地说:

  “大嫂,亏你啊!救出她娘俩。现时不兴磕头,要不我一准给你磕二十四个响头,来答谢你……”

  “呀,可别这末说啦,”母亲赶忙说,“这都是共产党的恩德啊!”她又习惯地对自己称呼说:

  “我一个老婆子有多大能耐呢?”

  “大嫂,你就给这孩子起个名吧!”花子激动地说。

  母亲接过孩子,虽是不满月生下来的,可是个大骨膀的女娃娃。她寻思一回,面带笑容说:

  “好吧,我就给好闺女起个名。孩子是解放后生的,没有共产党、八路军,她也不能活着。对,就叫她‘解放’吧。她长大也好跟着共产党,去解放和她爹妈一样的受苦人!”

  老起激动地把女儿高擎到头上,欢喜若狂地叫道:

  “解放,解放!真解放啦!……”

  外孙女刚大一些,四大爷就时常抱着她高高地站在街头的石头上。他用胡须亲她的小嫩脸蛋,孩子被刺弄得乱抓他的胡子。老头子布满皱纹的脸上,幸福地笑开了花。

  有几个俏皮的小伙子见到,故意打趣他说:

  “哈,大爷!这闺女家的能有什么出息呀?”

  四大爷却不理会这句以前他常挂在嘴上的话,骄傲地回驳道:

  “去你的吧!俺孙女长大了,准比你们这些毛小子qiá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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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妈,看!喜蛛,喜蛛①!”德刚叫着放下饭碗,急爬到炕里面,把一个从墙上爬下来的口里吐出一根长丝的小喜蛛轻轻捉住,两手捧着送到母亲跟前,“你看,妈!它还吐着丝哩。

  人都说喜蛛是夜报喜晨报财,妈,是吗?”

  ①喜蛛——蜘蛛的一种。很小。专在屋里结网。  母亲看着儿子兴致勃勃的神气,喜爱地笑一笑,说:

  “是啦。这时是晚上,想必它报喜来了。”

  “对,是报喜!它报什么喜呢?”德刚更加兴奋,两手不停地动着,不让喜蛛跑掉。

  “噢,”母亲随口应道,“怕是你哥姐他们哪一个要回家来啦。”

  “哼,妈!你还迷信呐。”秀子在锅里盛一碗饭端着回到炕上,反驳着母亲;又对弟弟说:

  “你呢?还是个儿童团员呐,就信些没影的瞎话!”“现在不是开会,又不是工作,你是团长也管不着我!”德刚不服气地回驳姐姐,又认真地对母亲说:

  “妈,往常我哥姐回来,我从没看到有喜蛛来送讯,我看这次一准是大喜事,说不定是我爹要回来哩!”

  “你爹!?”母亲禁不住重复一声儿子的话,接着又闭上嘴,微微摇摇头。

  “哎,说不定我爹真会回来,”秀子也忘了反对“迷信”兴奋地说道,“昨夜里我还做个梦,梦见我爹正朝家走着……”

  “嗳,嗳,它跑了,喜蛛跑了!”德刚叫着去捉已经爬到墙跟的喜蛛。

  秀子也不说她的梦了,凑过来把德刚的手拉住,说:“别抓它,别抓它!看它自己向哪儿跑,看它向哪儿跑!”

  “那有什么用呢?”德刚不懂。

  “你看吧。它要是向南跑,就是咱爹要回来;向别处就不是了。”

  “那又为什么呢?”

  “傻瓜。咱爹不是到东北去的吗?东北在咱北面,要回来还不是向南走吗?”

  母亲刚上来没兴味地听着她姊弟俩的话,可被秀子这一说,也不由地去瞧着那只喜蛛。

  褐huáng色的泥墙被灯光映得忽明忽暗,在母子三人的目光下,喜蛛一直向上爬去。它爬得越高,母子三人的心跳得也越快,最后它忽然停住,向北面挪着步……母亲和两个孩子几乎同时要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可是喜蛛忽又怔住,接着掉转头,迅速地向南——它的窝巢的所在地爬去。

  母亲带着明显的快慰舒了口气,但当她看着孩子们的狂喜神情,又觉得自己的这种心情是孩子气的,于是,嘴唇两旁的深细皱纹动了动,苦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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