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_西岭雪【完结】(33)

2019-03-10  作者|标签:西岭雪

  她告诉沈菀说:汉五陵高祖、惠帝、景帝、武帝、昭帝,唐五陵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都在长安、咸阳一代。所以五陵公子,便指的是京都繁华地那些轻裘宝马的少年。纳兰公子在词里说“输与五陵公子”,并不是说他不如那些纨绔少年,而是说他几度出塞,远离都城,把最好的时光消磨在绝塞边关的风烟寒雨里,只有在梦中才可以回到家乡的红楼,留恋花前。

  这时候沈菀便不再装憨,而是适时地提出一两点自己的意见,再趁机多问两句公子的细事。她对纳兰词太熟悉太亲切了,熟悉到可以举一反三,亲切到仿佛在剖白自己的心。她谦卑地请教夫人:“公子词里不只一次提到塞外,也不只一次写到汉儿村。他在《百字令·宿汉儿村》中说,‘榆塞重来冰雪里,冷入鬓丝chuī老。’既然是‘重来’,可见常去。后面说‘牧马长嘶,征笳乱动,并入愁怀抱。定知今夕,庾郎瘦损多少。’只是不大唱。如今提起,倒让我想起来,这个‘庚郎’的典故,也在公子词里常出现的,有一首《点绛唇》,是唱得最多的,‘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以前只当作情词来唱,现在连上这首塞外词,才知道没有那么简单。”

  觉罗夫人点点头,说:“你知道把几首词连在一起来想,也就算聪明了。”遂又讲了个南朝梁国诗人庾信的故事,这庾信曾经出使西魏,却正值梁国被西魏所灭,致使滞留异乡。后来虽然也在北周做官,却因身逢丧乱,常怀故国,终生郁郁。夫人最后说:“人们看到‘庾郎’二字,就解作才子风流;实则这庾信原是屈子、苏武一流人物,远非寻常花间词派可比。”

  沈菀恍然大悟道:“以前姐妹们说起这句‘下弦不及上弦好’,只当情词来唱,还以为是说新不如故。如今说来,公子身在塞外,便有庾信之感,那么‘望里家乡云漠漠,似有红楼一角’里说的家乡,和‘牧马长嘶,征笳乱动,并入愁怀抱’里的愁思,都不仅仅是‘想家’那么简单,而指的是‘家国’之思了。”

  觉罗夫人见她一点即通,更加兴致盎然,说得也就更畅快淋漓,说着说着便说远了去,从公子的多次出塞,在塞边的来信,空怀一腔抱负却困囿于皇家侍卫的抑郁,一直说到英亲王阿济格在囚牢中的咒骂,还有金台石在火堆里的誓言。当觉罗夫人说着这些往事的时候,声音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哀伤,只是娓娓道来,仿佛说着别人家的故事。

  沈菀有时候觉得自己走进的不是相府,而是一座迷园,住得越久,就陷得越深。叶赫那拉和爱新觉罗家族都有太多的冤屈和yīn谋了,哪里还禁得住朝廷的隐秘?自己一个小小的清音阁歌jì,究竟是怎么样卷进这些偷天陷阱中来的?

  她分明已经一步一步地接近了迷园的出口,确切地知道了康熙皇帝确有赐死公子之心,但公子却没有服下那丸药。那么究竟是谁下的毒呢?那个凶手,是在宫中,还是在府里?她一点点地窥探着那秘密,同时小心翼翼地包裹着自己的秘密。白天还好说,只要够警醒便不至于做错说错,但是到了晚上,就特别难捱,因为梦境是不受控制的。

  她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做噩梦。

  在梦里,和尚还是被扔进井里了,他原本长大的身体被泡得更加肿胀胖大了,因为中毒而变得筋脉乌青的皮肤,经水泡后泛出一层奇怪的白,还因为在井底久了,许多地方生了绿苔。他青光的头皮特别的圆亮,仿佛一直披裹着那夜的月光,杀人的月光。五官被鱼类舔食得模糊不清,十指露出了森白的骨节,眉毛眼睛都不见了,可是唇边那缕诡异的笑容却兀自存在,仿佛独立于面部,浮在尸身上。

  每次从梦中醒来,沈菀的心都跳得特别急促沉重,而且胸腔抽紧,仿佛空气不够呼吸了一样。她常常会分不清自己的所在,有时候会下意识地去摸一摸身边有没有棺材,纳兰公子的棺柩;有时又觉得还在后园通志堂里,甚至偶尔想起清音阁那张香艳的练子木玲珑透雕的月dòng门架子chuáng。然而不管她在哪里,和尚总是会如影随形地找到她,轻敲她的窗,推开她的门,或是扒着井沿拼命地往上爬……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莫名的腥气,经久不散。沈菀时不时就命丫头彻底地清扫一次房间,把被褥衣裳都拿去薰香,每天更换胆瓶里的插花,但总是压不过那股腥气。她问huáng豆子闻到什么异味没有,huáng豆说这屋子清扫得这样彻底,又薰得香喷喷的,会有什么怪味儿呢?

  沈菀疑心小豆子偷懒,怕自己让她再次清扫才故意撒谎。又在huáng莲、huáng芩来传话送东西时,特地问她们闻到了什么没有,huáng莲说:“是香丸、香饼子的味儿。”huáng芩却说:“不是香饼子,是药饼子的味儿。”两人争执起来。沈菀越发纳闷,确定除了她自己之外,那味道别人都是闻不见的,于是越发猜疑是和尚的鬼魂和她捣乱。她并不怕鬼,因为从来不觉得毒死和尚有什么错。他玷污了她的身体,还要追到府里来纠缠她,真是找死。更何况,她并没有亲手杀他,只不过递给了他一丸药。

  那是皇上的药,也是公子的药,不过是借她的手转给了和尚,那么谁生谁死,与她有什么关系?就算和尚变了冤魂厉鬼,要报仇,也该找皇上报仇,找不着自己。就算找自己,她也不怕他。

  但是她很害怕那股血腥气,更害怕自己会说梦话,会在梦话里吐露秘密。

  服侍的丫环婆子见她jīng神越来越不济,只当怀孕的人反应大,又看她一脸不够睡的样子,便拿香附子给她吃。然而沈菀一看到香附子,便想起那天晚上自己是怎么一边服下香附子,一边拿毒药给和尚吃的,越发搜肝沥胆地大呕起来。水娘纳闷说:“都六七个月了,按理说不该还有这么大反应才对,可别是吃坏了什么。”于是回了觉罗夫人,商议要请太医来诊脉。

  这却又是沈菀的一项大忌,生怕太医在脉息声中听出胎儿真实月份,拆穿了自己的谎话。于是只好半吞半吐地说自己是害怕,在园里住的时候常常会听见哭声,梦里又总见到些奇怪的面孔,故而睡眠不实所至。若说请大夫,不如请个有法力的神婆来压压惊安安神,或许就好了。

  觉罗夫人生平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的事,闻言道:“我一向不信这些事,你若是怕,不妨闲时往佛堂念念经,再在园里树下烧刀纸,倒是可以的。”

  沈菀果然听话,接连三夜由水娘陪着,在花园里化纸焚香,在渌水亭边烧,在通志堂前烧,也在井台边烧。

  huáng裱纸被火烘得通红透亮的,眨眼功夫又变得灰白,一点点地脆薄萎顿,黯红的火星掺在皱褶里一闪一闪的,像眨眼睛的鬼,终于最后闪了一下,灭了,她用树枝划拉了一下,将最后的几点火种打散,忽地一阵风来,纸灰拔地而起,打着旋儿飞起来,越飞越高,一直飘到树梢上去。

  沈菀抬头望了一会儿,复低下头来又打了一下,眼泪便落下来,心底里由不得又泛起一句纳兰词:“清泪尽,纸灰起。”——真是什么都叫纳兰说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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