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_西岭雪【完结】(32)

2019-03-10  作者|标签:西岭雪

  生命中没有什么是真实的,富贵荣华,功名利禄,都只是瞬息泡影。

  只除了容若。

  容若也是生在冬天的,可那不一样,因为那个冬天再冷,容若的身子也是暖乎乎,沉甸甸的。当她第一次抱起儿子喂奶时,就已经意识到,自己这具死去的身体,居然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于是,自己也就跟着重新活了。

  随着容若一天天长大,再深的雪也还是有融化的一天,于是云英也就重新见到了花开。她借着儿子的眼睛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儿子哭的时候,她也重新学会了流泪;儿子笑的时候,她便再次展开了笑容。但所有的泪与笑,都只对着儿子一个人。除了容若,明府里再没有第二个人见过觉罗夫人的眼泪或笑容。

  后来,明珠带了侄女碧药入府,亲自调教,不但教她琴棋诗画,还请来南北名医教她养生炼药。容若想和堂姐一同读书,几次请求父亲,却都不获允准。

  觉罗夫人为了安慰容若,赌气说:你阿玛不教你,我教。

  于是,除了延师教习之外,容若每天骑she回来,便在母亲膝下学习诗文。云英教得很好,容若在十岁时已经能做诗填词,出口成章。

  可是,她教出了天下第一词人,却不晓得,那同时也是天下第一情痴。儿子不仅遗传了她的聪慧,更遗传了她的薄命。

  情深不寿。云英常常想,也许就因为自己无情,所以虽然薄命,却不至早夭。但儿子就不同了,他从小就是个多情的少年,小小年纪已经晓得对堂姐碧药一往情深,成亲后又对原配卢氏深情密爱。碧药的进宫,卢氏的夭亡,是两把插在容若心上的利剑,拔也拔不出。

  这许多年来,他带着这两柄剑,举步维艰,沥血行进。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几为愁多翻自笑,那逢欢极却含啼。”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

  “瘦断玉腰沾粉叶,人生那不相思绝。”

  早在儿子写下这些断肠词句的时候,她就该预料到他的命运的。然而做娘亲的,又怎么肯相信诗中那些不祥的谶语呢?

  如果她知道,如果她相信,她可以改变些什么吗?她能阻止碧药的进宫,还是能挽救卢氏的命运?

  但是,她真是有过机会阻止悲剧发生的。

  早在容若十岁那年,明珠带着碧药来向觉罗夫人拜师时,她就不该应允。

  容若和碧药一直是分别居住,各自学习的。所以虽然同在明府里,却极少见面。但是那年容若的诗词初见小成,皇亲贵族无不夸赞。这使明珠上了心,特地带着碧药求教于夫人,让她也教碧药学诗,不仅是诗词,还有宫廷礼仪,御苑规矩,甚至庄妃皇太后的喜好癖习。

  这时候云英已经很明白丈夫的用心,庄妃太后现在已是太皇太后,但仍然把持后宫,一言九鼎。很显然明珠是要送碧药进宫,并且志在必得,要让她不但获取皇上的欢心,还要夺得太后的宠爱。

  然而云英对丈夫虽然没什么爱意,看在夫妻份上,毕竟也愿意助他一臂之力,况且多教一个学生对她来说又不费什么事儿,只当玩意罢了,便欣然受了碧药的头,多收了一个女弟子。

  从此,容若上课时,碧药便也一起受教。业余课后,两个孩子便常常结伴游玩,吟诗赋和。后来也时常有下人议论少爷小姐感情似乎太好了些,水娘也曾提醒她,说别看表小姐小小年纪,却已经懂得媚眼如风,撒娇狎昵,手段比大人还高明呢,还说亲眼看见冬郎和表小姐手拉手儿地在渌水亭边种合欢花,还一本正经地山盟海誓呢。

  觉罗夫人听了,也有些惊讶,也不是没想过碧药进宫后,冬郎会伤心,却仍然不当作一回事。她自己这一生中没有领略过爱情的滋味,便也没想过爱对一个人的伤害到底可以有多深,只以为是小孩子的一时兴起罢了,长大了,自然便会淡忘。

  她哪里会想到,冬郎竟为了这个,伤了一辈子的心。她生了儿子,教导他长大,培养他成长,却并不了解他,对他的生死爱伤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他命赴huáng泉。白发人送黑发人,教她怎么样才能面对今后的漫长秋冬,独自苟活?

  沈菀自从搬入正房,住进觉罗夫人隔壁的抱厦,便把自己放在了一个亦媳亦婢的位置上。早晚定省,嘘寒问暖,连夫人的梳头妆饰也都一手包办。

  明府规矩大,而且杂,满蒙汉的习俗夹杂着来,府里供萨满也供观音,腊八、小年、除夕、元宵、立chūn、清明、寒食、端午、七夕、中元、仲秋、重阳,逢节便过,按照满人的规矩每三六九都要吃火锅,可是江南的糕点又时刻不能少,还有专门侍候蒸年糕、花糕、摊枣煎饼的仆佣。

  就连衣裳头饰,除了明珠上朝时要穿朝服,在家时四季常服也都有一定之规,女人们却都是胡乱穿的。打觉罗夫人带头儿,旗人贵妇流星赶月的满头珠翠,蒙古女子骑马时穿的紧身小袄,汉人女子喜穿的百褶裙子,搭着绣花斗篷,高腰小靴,硬是好看。

  上行下效,府里的女人便也都有样学样,变着方儿打扮自己。官氏是终年穿旗服的,可是外面的大衣裳却常常蒙袍汉氅地点缀;颜氏为了混淆妻妾差别,更是有意地满汉服饰混着来,簪花戴银的,每天扮出不同的样儿来,最是把穿衣梳头当成第一件大事。

  难得沈菀自己虽是一般汉女打扮,却能体贴各人喜好。她原是行院里出来的人,最擅长察颜观色,做小伏低,对于脂粉之道比府中女眷另有一番见识,又能猜测觉罗夫人心意,常常于满汉搭配上有独到之见,深得夫人赞赏。且觉罗氏喜作双陆、弹棋之戏,从前只有容若相陪,府中别无对手。沈菀自小受教于清音阁,对游戏之道皆有涉及,虽不jīng通,然而天性聪明,一教就会,不久已经可以与夫人对奕了。

  最重要的,还是她jīng熟纳兰词,出口成章。当她抱着琵琶对着觉罗夫人弹唱一曲又一曲纳兰词的时候,夫人也就完全接纳了她。

  参横月落,客绪从谁托。

  望里家山云漠漠,似有红楼一角。

  不如意事年年,消磨绝塞风烟。

  输与五陵公子,此时梦绕花前。

  ——《清平乐·发汉儿村题壁》

  沈菀唱得缠绵,觉罗氏听得凄婉。要知道,纳兰容若的诗词本是来自她的亲授,当娘的自然愿意看到天下女子对儿子痴心,而做老师的就更是得意于徒弟的功课得到众人赞捧。觉罗夫人虽然早知道容若已经名满天下,被赞为第一词人,可是那些贵妇人陈腔滥调的chuī捧,又怎抵得过一个真正来自民间的歌jì的现身说法呢?

  她这是第一次听到儿子的词作被人谱了曲弹唱,不由一边听,一边问沈菀:“这词的意思你明白吗?”

  沈菀自然是明白的,却总是乖巧地摇头说:“字面儿都懂得,意思却深,请太太指教。”

  觉罗夫人便很乐意地指教了,也说词里的意思,也说词外的故事。沈菀这才发现,太太不喜欢聊天,却很擅于讲故事,满腹的经史子集,随口道来,煞是好听。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32/66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