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伦比亚的倒影_木心【完结】(24)

2019-03-10  作者|标签:木心

  真正开心的人在另一边,那大池的尽头,盖着湿黑的木板,沸水贮存库,几个中年老年人,船民般地蹲在木板上,将毛巾从板隙中缒下去,拎上来,就此嵌入脚趾缝间抽动,一吊一吊,手势纯熟到了优美,两眼瞪着没有远方的远方,斜翘嘴角,发出嗞嗞声,一吊一吊一吊一吊……据考这是脚气病杀痒之妙法,大抵欲仙欲死,云云。

  助浴,北方称“搓背”,沪地叫“擦背”。你坐在池沿上,那青壮汉子左手控制着你的身体,右手紧裹毛巾,使劲从后颈开擦,及肩及背及肋及腰,竟有那么多的老垢滚滚而出。难为情?欢喜?男人真是泥做的!你仰卧,前胸、肚腹、胯间、大腿、小胫,也是滚滚的老垢。膝盖要弯起来擦,脚背脚踵趾缝,无徽不至,这才用肥皂周身揉抹,结论性地挽起一桶热水整个浇下来——他像气功师,像屠夫,更令人回想起古代的奴隶,满头大汗,喘着……而你,全体表层微徽作痛,脱了亮蜕了皮似的,分量减轻不少。快去莲蓬头下淋一遍,回大厅,侍者帮你拭gān身子。躺下,腰间搭上浴巾,喝茶,你也不禁闲眺了。

  侍者分二代,成年的是正职,少年的是学徒,做的事一样是接筹、领位,挂衣,送茶、递毛巾……邪正职而年龄趋老的几个,可谓阅人多矣,稳重而油滑,鉴貌辨色,dòng若观火,谁有钱谁有势,他十分清楚。奉承阿谀有钱势的浴客,对他并无实际好处,然而他要奉承,要阿谀,似乎是一种宿瘾,凑趣,帮腔,显得绰绰有余。哪个不得志,哪个败落了,他也明白得很。你若与之兜搭,他的回话和笑容寡淡如水,忽然他代你感叹“现在的世界做人难呀,呒没钞票是啥也不用谈”,听上去是同情,正好揭了你的底牌——何苦呢。再不得志,再败落,也比送茶水递毛巾的要qiáng三分哪。然而他鄙视你,他用的是有钱有势的眼光看你的。这又是一种瘾头,要在你的身上过过瘾。

  他待学徒是严厉的。指派、提示,都用骂人的话来吩咐,学徒总是瘦拐拐,钩头缩颈,稀发乱耸,得坐便坐,有靠处就靠着发呆挖鼻孔。“小赤佬拿毛巾去!”一惊而奔,身手扭得脱了骱似的。其实,当他长大变老时,也将油滑稳重到不可捉摸。

  而真正有技能的是扦脚师傅。老人的趾甲大抵病变增厚,嵌进肉里去,故需用斜口的扦脚刀,趁浴后骨质软化,细细切薄剔净。那师傅特备一盏简装手术灯,藏起老花眼镜,一边闲谈一边操作,很像一位终生敬业的工艺美术家。

  而真正神乎其技的当推敲背的那个高手。敲背之道应属按摩科,妙在握拳着点的多花式,发声就匪夷所恩。时而chūn风马蹄,时而空谷跫音,时而瞅啾唧唧,时而惊涛拍岸,轻重qiáng弱的节奏变化,远胜于“击鼓骂曹”,接受敲背的那一方,据云臻于醍醐灌顶之化境。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夜渐深,浴客流连忘返,侍者可要等大家走光之后,冲洗整理还有好一番忙碌。于是资深的师傅用叉衣的竹竿,权杖似的咚咚咚咚chūn楼板,口中喊道:“下雨了!下雨了!”

  “啊?下雨了?”

  “就要下雨了!就要下雨了!”

  纷纷起身,披衣套裤,争先下楼,夺门而出。对马路高楼后面星月皎洁,长空一碧,不觉暗自失笑,想想这也是对的——上海话叫作“拨侬面子”(给你面子)。

  面子第一要紧,上海人讲究穿着为来为去为了“面子”,因此服装的含义或可三而述之:一、虚荣;二、爱好;三、自尊——凡虚荣每含欺骗性,是达到目的前的手段,故属权术的范畴。凡爱好,虽说发乎天性,而外向效应也是取悦人引诱人,内向效应则形成优越感,自恋自宠,乐此不疲。凡自尊,为了确保身份,成全个人的存在证觉,伦理观念流于生活细节,细节累计为大节——虚荣心态蔚为社会风尚,这个无处不在的大魔障,个人没法冲破,服装的欺骗性便愈转愈烈。而爱好的心态呢,或先认衣衫后认人.或既认衣衫又认人,近乎中庸,其实模棱两可,衣可人可,自己也只要做个“可人”。那第三类所谓伦理观念细节化的,是jīng于“衣道”者,细认衣衫细认人。能从“衣衫”上辨别判断“人”,必要时,达到不认衣衫只认人的明哲度——从前的上海人,在“衣”与“人”之关系的推论上,也许总不外乎这样的吧,因为后来上海人就不虚荣了,继之不爱好了,终于不自尊了,再后来又想虚荣又想爱好又想自尊,已不知如何个虚荣爱好自尊法。所以,从前的上海人在“衣”与“人”之广义关系的考辨推论上,总不外乎,就是这样的吧。

  到此结束——想想又觉得旗袍的故事尚有余绪未断,法国诗人克劳台在中国住过很长一段时日,诗中描写“中国女袍”,深表永以为好之感。可惜西方任何种族的女子部与旗袍不宣,东方也只有中国女子中的少数,颀长、纤秾合度,脸椭圆,方才与旗袍相配莫逆。旗袍并非在于曲线毕露,倒是简化了胴体的繁缛起伏,贴身而不贴肉,无遗而大有遗,如此才能坐下来淹然百媚,走动时微飔相随,站住了事事玉立,好处正在于纯净、婉约、刊落庸琐。以蓝布、yīn丹士林布做旗袍最有逸致。清灵朴茂,表里一如,家居劬劳务实,出客神情散朗,这种幽雅贤慧gān练的中国女性风格,恰恰是与旗袍的没落而同消失。蓝布旗袍的天然的母亲感、姊妹感,是当年洋场尘焰中唯一的慈凉襟怀——近恶的浮华终于过去,近善的粹华也过去了。

  后 记

  本篇原定九章,既就六,尚欠三。此三者为“黑?乾坤”、 “全盘西化之梦”、 “论海派”——写完第六章,因故搁笔数日,就此兴意阑珊,再回头,懒从中来,只好这样不了了之了。剩下一滩斑驳的残绪,不妨表其大概,也算无尾之尾。盖“黑?乾坤”者,拟析述当年上海的黑社会的潜里架构,帮派内部运作的诡谲剧情,素材虽非全都勘证褥来,而少时听上章人讲得真多,记忆半新,道来或可十不离九。且半世làng迹江湖,自有高人赠我多部幽史僻典,籀读一过,怦然心动。异哉,盗亦有道,遵亦有益。然而真要写,就迹近掏酱缸了,还是低头袖手而过吧。那“全盘西化之梦”呢,有点像歌剧中的咏叹调,溯自二十年代至四十年代之际,上海租界及西区的商等市民,生态之欧化,确乎渐臻燕能生巧的境界,即小如饼gān、面包、冰淇淋,洵可谓冠绝全球。耶诞将临,家家枞树,户户彩烛,徐家汇教区号称东方梵蒂冈,主体建筑媲美巴黎圣母院。二战后巴黎也要从上海移植法国梧桐,足见上海城市绿化的优美。但国之宿命,注定了上海无缘全盘西化,区区忝为实践“欧倾”的过来人,也不想恋旧唱挽歌。昔日申江繁华,可不是常chūn藤,倒成了竹子开花,而今而后,只有异化,全盘异化是指日可待的。晟后说说“论海派”,按古赋作法,篇末应有一“乱”,总发其要旨也。昔鲁迅将“海派”与“京派”作了对比,jīng当处颇多阐发,然则这样的南北之分刚柔之别,未免小看小言了海派。海派是大的,是上海的都市性格,先地灵而人杰,后人杰而地灵;上海是bào起的,早熟的,英气勃勃的,其俊慡豪迈可与世界各大都会格争雄长;但上海所缺的是一无文化渊源,二无上流社会,故在诱胁之下,嗒然面颜尽失,再回头,历史契机骎骎而过。要写海派,只能写成“上海无海派”,那么,不写也罢。呜呼gān戏,有道是凡混血儿或私生子往往特别聪明,当年的上海,亦东西方文明之混血也,每多私生也——我对“海派”辄作如是观,故见其大,故见其夹,故见其一去不复返。再会吧,再会吧,从前的上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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