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伦比亚的倒影_木心【完结】(23)

2019-03-10  作者|标签:木心

  上海人能一眼看出你的西装是哪条路上出品的,甚至断定是哪店家做的。佣仆替你挂大衣上装时,习惯性地一瞥商标牌子,凡高等洋服店,都用丝线手绣出阁下的中英文姓名,缝贴在内襟左胸袋上沿。

  衬衫、手帕也都特制绣名,衬衫现熨现穿,才够挺括活翻。领带卸下便用夹板整型。衣架和鞋植按照实况定做,穿鞋先拿鞋拨,不论长袜短袜,必以松紧带箍好吊好,如果被看到袜皱了,“此人太没出息”。夏季穿黑皮鞋是贻笑大方的,全是白皮鞋的市面。huáng皮和台色的——chūn秋,黑皮与麂皮的——冬季。

  上海人特别注重皮鞋,名店也以地段分档子,也都是定做的。先将尊脚作立体几何的测量,然后特制木檀。也要试着,不满意,这一双就归店家吃进,另外重做一双。皮张也先供挑选,式样也根据欧陆的专业范本。做工也是世界一流。上诲人把皮鞋视为圣物,也不肯连着几天,为了保持gān燥和上楦定型。

  路边,公共场所的角子上,到处有叫“攘皮鞋(口哀)皮鞋擦啦”,每天上油打光,上午下午两次也不稀奇,似乎一生事业爱情,关键在于皮鞋。上海人的生活信条是:宁可衣裳蹩脚点,皮鞋无论如何要考究。说也奇怪,一个人,如果细软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jīng美的皮鞋擦得一尘不染;衣衫普通,甚而寒素,倒反显得练达脱略,啥也不摆勒心上的样子,上海人真会卖弄风情。

  当然限于平日家居,出客则必得全副銮驾,连烟匣、打火机、票夹、雨伞,都要令人肃然起敬,否则就遭人嗤之以鼻,就是这样势利得淋漓尽致。

  因为上海人太爱出风头,西装店的伙计,趁一套华贵的新装完工而尚未jiāo货的夜晚僭穿了上娱乐场,顾盼自雄,以为得天时地利人和的总优势。数日后,那订户来找经理,要退货,原因是这套行头的“初夜权”被侵占了——上装的胸袋里两张戏票根。

  因为上海男士出门都戴帽子,巴拿马金丝草帽、兔子呢礼帽、水獭皮罗宋帽,价值昂贵,坐huáng包车三轮车及桥顶,刚开始下坡的刹那间,帽子被人摘去了。在公共厕所登坑的当儿,也容易遭遇“落帽风”。生活中总有此种客体或主体欲罢不能的顷刻。为歹徒所趁——gān这一行的叫作“抛顶功”。

  因为上海男女出门不能不穿得奢侈戴得齐整,夜间雇huáng包车,几个转弯,拉进冷僻的暗弄堂,喊也来不及了。衣帽、首饰、手表、皮鞋、金丝边眼镜、钱包钞夹,照单全收。他拉车飞跑而去,你虽不一定赤条条,而受惊、受气、受寒,深夜里,光穿袜子,两眼迷糊,怎生走得回来。平明,为路人所见,指指点点。

  “侬看,剥了猪猡哉l”——“剥猪猡”这个专门名词谅必是“剥”的一方定的,qiáng抢了你,还把你作猪猡观。

  因为上海的赌台非常阔绰,进门人局后,名烟佳酿香茗美点,随心所欲不计分文。并设有典当的部门,赌客光临之初,呢帽、大衣、洋装、革履全是名牌jīng品,气势果然磅礴。到后来现钞输个jīng打光,便典掉钻戒金表,继之大衣洋装、呢帽、背心、领带、衬衫、皮鞋、裤带、羊毛内衣裤统统落花流水进了典当柜。外面风雪jiāo加,总得走呀,这时便可在后门的角落里取一片稻草席,一根草素,把身子裹了,拦腰束紧,赤脚奔回家去——上海赌徒的终极时装,赌台老板的最后一份想像力。这种“稻草夹克”,当年上海街头是经常邂逅的,尝闻某公馆喜庆,婚礼既成,送人dòng房,发觉新郎不见了,各处寻遍。当丈人、丈母、亲爸、亲娘联袂赶到赌场,蓦然回首,邪女婿即儿子者,正在阑珊处用草席草索包装自身——他接住递过来的开许米大衣时的反应是:快去典了,上台再决雌雄!

  然则还有大家一丝不挂相聚而谈笑风生的上海人——“浑堂”,江浙两省称澡堂为“浑堂”,倒也说明群体人浴沆瀣一气的特色。风尚大抵发源于姑苏。不是说早在chūn秋战国申江就受阖阊的影响了吗,“上半日皮包水,下半日水包皮”便是苏州人的一日之计。聚坐于茶馆,台孵于浑堂,理想主义紧贴现实主义,中华民族喜群居群食群厨,自然乐于群浴。

  那浑堂招牌高挂,门庭若市,进门便买一根火烙印的竹筹:上、中、下三等。“T等”者灯光昏暗,陈设敝旧,毛巾旧而泛huáng,长条的板铺上乱躺着出浴后的肢体,一派战时俘虏营的景象。“中等”就明亮得多,铺位上摊着蓝白阔条的浴巾,间以小几,供茶水,侍者少而默然,但已像个“人间”。那“上等”则亮得受宠若惊,高背躺椅弹簧软垫.厚质毛巾新雪般耀眼,茶是小壹现泡的,侍者手脚轻快,口齿伶俐。际此,上海人的服装的功能又发作了。如果周身光鲜人时,侍者便眉动目闪礼貌有加,倘若衣履晦暗背时,侍者就眉淡眼细照常办事。那么,衣裤总得脱下来,侍者用一根顶端有铜叉的竹竿,将衣裤钗了挂在你的位置上方,很高,可望而不可即,既对下面无影响,也免了那种非分之想,人心隔肚皮呀。手表jiāo给侍者,若是名牌,他就套在自己腕上,一般的就锁人小柜的抽屉里。

  那些已经浴罢而摊手摊脚憩息gān高背躺椅上的人,说说笑笑,闲看别人脱衣,情况不能不分四类:外qiáng中gān,外千中qiáng,外gān中gān,外qiáng中qiáng,其一者进来时神气活现,愈脱愈蹩脚,内衣裤旧而且破了——空心大老倌,呒没家底格。其二者外观平常,里厢件件簇崭新,贴身开许米一套——哦,讲究实惠,好人家出来格。其三者最灰溜溜,满心惭恧,qiáng作镇定,快快脱光钻进池里去。唯外qiáng中qiáng者气定神闲,脱一件亮一亮,侍者小心小心叉上去,好像时装表演——存心别苗头,倒是拿伊呒办法。

  待到身外之物全部高高挂起,众生俱平等相了。gān巴巴、光致致的上海人,缘缴械的败兵,láng狈窜人浴池。浴池很大,水蒸气郁勃氤氲,人都糊成灰白的影子,个个俯仰转侧剧烈活动着,皂沫、污秽、油腻使池水混浊得发稠发臭。水里站满了蓬头的、秃头的、癣疥的、疝气的、骨瘦如柴的、痴肥似豕的、殚垂惨白的,多毛刺青的,塞塞足足一池子,这样的浴池上海叫“大汤”。据称大汤是经仙人点化,不病不传染,信也罢不信也罢,鉴于池中人满之患,你得找空当快点下海,愈扰豫人就愈多了。既已到此,你只能舍身“人世”,不能再有“出世”之想。

  要之,你毕竟不是上海人,但凡上海人从小就把浑堂当作外婆家,请看池中物多么生动活泼,如此烫人的浑水,他们毫不在乎地浸没全身。先是泡,泡够了再擦,擦透了,以小木桶挽水自泼,然后仰卧在池沿的平面上,闭眼,似乎困着了。四周笑的笑,唱的唱,口哨,下流话,击水作嬉,打起来了。真的打了,肉声夹水声劈劈啪啪,làng花溅入小孩的眼里,尖厉哭叫,男孩、女孩呢,是做爷的带来的,不用买筹,乐得便宜。小人懂啥,勿搭界的。那为父的不顾孩子皮肤薄嫩,抱之入水,烫得她惊呼流泪,顿时全身绯红,面孔尤其充血,好像融蜡似的变了形,那爷嘴里不停地自问自答:“开心?开心?邪气开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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