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伦比亚的倒影_木心【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木心

  是chūn药,新古典主义的chūn药。

  我再也不愿待在菲律宾写启迪民智的空头论文了,连想到少年时曾经留过”菲律宾式”发型这一点,我也感到恶心。

  Ⅱ

  枯 花

  往希腊,一般是取道意大利或奥地利。如果从奥地利乘火车穿越南斯拉夫,离开希腊时坐船抵意大利,不是很聪明吗?

  还算是有心提前小时进入维也纳火车站的了,二十世纪末,四十小时的车程,够傻气盎然。希腊真迷人,但是我总得有个座位啊。

  长途火车的车卡外挂出不同的终点站牌子,往雅典的只有两卡,说是某些车卡会在中途某站脱开来,接上另一列火车开到目的地——那也就是了。

  去雅典的,早己满座,谁想得到有那么多的人情愿受苦四十小时,希腊有多大的魅力。

  早在三十年前,一天上午,剑桥大学悄然沸腾起来,有十位希腊男女青年来游学,剑桥攻文学的来自各国的老学生,十个有九个是希腊癣,希腊狂,兴奋得要命,活活的希腊人来了……来是来了,围上去握手言欢,心里全不是滋味——希腊人,是纯种的希腊人,这样猥琐,伧俗,难看死了,大家一下子就坍倒,瘪掉,握手已极勉qiáng,言欢更不由衷……散了,希腊癖希腊狂散了之后,又集拢来,愁眉苦脸,一同去找那位仅次于上帝的H教授诉苦:“希腊人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H教授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出来,使大家霍然而愈,他说:“枯萎的花,比枯萎的叶子更难看。”

  所以三十年之后,我是去看希腊的物,不是去看希腊的人。我呆立在车厢的走道上,大概又是愁眉苦脸,引得一位jīng通世务的陌生旅伴为我出主意:先到接邻的车中去坐坐,快要“脱卡”时,别忘了赶回此卡来——别人是比我聪明。

  翌晨,进入南斯拉夫,海关人虽检查护照,我早巳在伦敦办好南斯拉夫的入境手续,然而持有的是西欧火车证,东欧国家不能使用,需要补票啰——有两个欧洲!我是比别人笨。

  贝尔格莱德站有一段较长的间歇,眼看比我聪明的乘客纷纷转到向雅典进发的车卡去,我才如梦乍醒——又没有座位了。

  火车开动……简直是流亡,简直是在向希腊讨还相思债。窗外,一色的田野,谁不知道种檀小麦、玉蜀黍、向日葵,半天尽是这些小麦玉蜀黍向日葵,不是使人厌倦,而是使人要哭了。就这一次,下次再也不必来。

  天气酷热,每及大站,众乘客下去舒筋骨,樽呀壶呀集在那里受水,还洗睑洗头,洗别的。

  晚上凉得发寨噤,深夜被检票人员吵醒,才知道自己在狭窄的通道边角睡着了。人来人往。

  再翌晨,进入希腊境内。近雅典,有人来散送旅店的宣传单:一个chuáng位每晚收希腊币百元稍多些,很便宜——我不大相信似的,总还有什么麻烦要发生。

  第一眼望见那些石头古迹的感觉是,在碧海蓝空间,它们白得炫目——这是对的吗。

  我就是受苦吃亏在老是要想到什么是应该的,什么是不应该的。

  小 烛

  来维罗那的第二天,凭吊朱丽叶之墓,那是在郊区了,月夜呢。

  驱车入市,歌剧未开场,乐得徒步绕剧场一周。

  谁说这是世界上最壮观的剧场?说得没错,一世纪时建造的巨型的椭圆的碗,此碗可容两万五千人,每人部清晰地听到意大利的翻来覆去使人着迷的歌剧。

  九时开演,开演前有售节目单、零食、望远镜、雨衣、小蜡烛,也买一枝吧。

  其他的照明全熄了,乐队那里是亮的,指挥一身白礼服,全场掌声雷动,二万五千枝小烛霎时都自己点着了。

  我忽然感激起来,意大利人的善于一直làng漫下去,真正是必不可少的德行。

  (听众从来是处在黑暗中的,密密麻麻地孤独着,听众从来是死骸似的——现在好了,好得多了)一烛一人一灵魂。这时,差不多是这样。

  歌剧的致命的jīng彩,使听众欲仙欲死欲死欲仙,如果世界上没有歌剧,那可怎么办呢。

  谢不完的幕,谢不完了,谢幕比歌剧还jīng彩。

  主角竟向听众席走过来,近了,近了,我,真想,真想把男主角女主角一口吞掉。

  当没有办法时,我转念嚼烂节目单,那上面赫然有一行字:Un Teatro uincd al Mondo(世上独一无二的剧场)

  那我也是啊,我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听众。

  老箱

  这古屋名叫Coekield HaU,Yoxtord,粗莽的树gān,用来做成楼梯、粱柱,墙也是木墙。主人说:名贵就在于此——不说也知道,英国贵族还是免不了自道其优越。

  这暗趸趸的古屋是荷兰式,当然很好,好在没人再有如此浓厚的雅兴认真起造了。Lady Caraline Blois,女士年轻得很,她认为中国人必然喜欢中国物,几乎是qiáng迫地引诱地把我带进储藏室,指给我看的是两只大皮箱,皮很软,髹足了枣红的漆。

  分明是我外婆房里的大chuáng北角的皮箱,怎会来英国苏佛克郡。即使是同一工场同一批手工业师傅的制品,我还是认为这两只大皮箱是我外婆家的。

  由伦敦到Samurdham镇乘的是火车,来接的便是房东太大,一个独居的、耽于写作的女诗人,女诗人又怎么样,不过她真是娴静、多札。七镑,每天七镑是算很低廉的了。并知是包括了玫瑰盛开的花园,同样玫瑰红的房间,chuáng金色,电视幸亏是黑白,早餐无疑是英式,亨利蛋,火腿,等等。也罢。这个地方叫Aldeburgn。

  我已经发现好几个地方,如果是河流与海洋的jiāo汇点,便有很美的景色,至少是绿草怒生,高齐肩头,其间小径曲曲,当海鸥嘎然飞出来时,才知它们喜欢栖息在草丛深处。

  Helmingham教堂,有一个全用碎石砌成的钟楼,哥特式。

  Cretingham教堂是维多利亚朝遗物。听众席是一间一间的小房——这样就好了吗?

  Tollemache家族的大屋建于十五世纪,外墙取朱红与白,说去年请著名建筑师Augus Mcbean全都装修过(英国贵族岂非在欣欣向荣了).不知为什么我对那几道吊桥特别想得多,吊桥,十足代表中世纪,以为全部吊起,什么事都没了,永远中世纪了。那大屋主人也来这一套,qiáng迫我引诱我进入他的起居室,墙上挂着中国画,画上无款无章,知道是宋朝画院的次品,与我何涉。

  主人问:

  “是神品吗?”他能用中国音说“神品”。

  我似乎点了点头,似乎耸了耸肩。

  然而那髹足枣红漆的两只箱子使我受不了,那玫瑰色的房、金色的chuáng,也受不了——决计离去。

  房东太太女诗人惋惜道:

  “何其匆匆,你要到哪里去呢?”

  无词以答,只能欺骗她:

  “我的外祖母病重。”

  如果外祖母真的在生病,她是二百多岁了。就在我还未离开中国时,四十余年不去外婆家——一片瓦砾场,周围也有野草,听说后来营建了炼钢厂,后来,就没有听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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