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伦比亚的倒影_木心【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木心

  “隐私”,“自然生活”,昆德拉乐谈的一而二、二而一的话题,“任何揭人隐私的行为都该受到鞭挞”。谁来鞭挞呢?“隐私”原本不成其为。权利”,当它受到邻人般的警探和警探般的邻人昼夜作践时,“隐私”才反证为神圣。因此,一旦到了争隐私的时候,必是万难拥有隐私了。而专以摧残隐私为能事、乐事者,却着准被nüè者的弱点,久而久之的作践,使人丧失私生活的界范,再久而久之就泯灭了私生活的意识。

  “没有隐私,爱情和友谊将是不可能。”昆德拉在塞纳河畔说这话是有深意的,在坦克的履带下,三复斯言也等于梦呓,新的野蛮以极权、官僚、武力为特征,步步袭毁。自然生活”,举凡“严酷”,皆“轻率”出之,昆德拉认为“轻率,是莫大的罪过”,到了“自然生活”被破坏得使人失去“私生活”的意识时,一切更其轻率得不觉其轻率,“无限悲观的幽默”也棘手于架构文学了——中古的“野蛮”在嗜杀。文明”后,会徐徐异化为“文明”,近世的新“野蛮”具有克止异化的特殊功能。至此,信念转为:轮回即使状如中断,实未中止,运行“野蛮”与“文明”的消长的仅是轮回的诸律之一律,此一律始终受诸律的制约。

  “轮回观念”怎会是由尼采启示的呢,这个古老观念经尼采重提时滤去了宗教幻想,便赤luǒ直接得使哲学家们大感困扰——它的无处不在的威胁性,bī使昆德拉作成其生涯,由此联想到尼来之为尼采,他在文学家身上发生的亲和力,往往大于对哲学家的影响。历历可指的是:凡在理念上追踪尼采的那些人,稍后都孱乏而离去,莫知所终,而因缘于品性气质,与尼采每有冥契者,个个完成了自己的风范。昆德拉是不孤独的。带根流làng人,jīng神世界的飘泊者,在航程中前静后后总有所遇合。一个地球仪也够了。

  两个朔拿梯那

  I

  惨 鱼

  有没有读了安徒生写的《海的女儿)而不动衷的人,我想是没有的。

  而雕刻家埃里克森总也是一秉至诚,铸作了青铜的“美人鱼”,她的右手捧在岩石上,左手搭在腿上,她有两条以致命的痛苦换得的腿,现在屈膝坐在海边,望着海——她并不凛亮,确是有一种特殊的淳朴真挚的感应——哥本哈根缺了她就不成其为世界名城。

  她的意义已被复合得说不全了,热情、忠贞、智慧、懿德,她带给丹麦除了爱的道义、牺牲的荣耀,还增加了丹麦人的财富,川流不息的旅游者,到了北欧,谁不想见见她。东欧的美人鱼是尚武的、官方的,北欧的美人鱼始终文静,纯粹是民间的(虽然她出身是公主),她比任何一朝的丹麦国王都重要,在丹麦人的心灵上。

  丹麦可爱的东西真不少,物理学派、童话、文学评论、饼gān,就这些巳够我欢欢喜喜。对不起,我在美国还是一直吃丹麦出品的饼gān的。

  一九八四年七月二十三日美联社哥本哈根电:“昨日,美人鱼右臂被人锯走一截……”

  “……二十年前,她被人锯走了头颅,迄今尚未破案。”

  “锯手臂的bào徒是两个十八岁的青年……”

  “两个bào徒承认是酒醉后的行为。”

  警探说:“两个青年酒酲后,发现同伴中太多人知道此事,不可能逃得掉,才携着锯下来的手臂向警方自首。”(否则又不能破案了,丹麦警探吃什么的!)可见两个丹麦小子在酒酲时很有推理力,是啊,喝多了自然就糊里糊涂了,那么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手臂锯下来,至少可以相互把同伙的手臂锯下来玩玩。

  上午十时收到美联社哥本哈根电,到夜间还是不想说话,不想看书,音乐,免了吧。

  临寝,有点饿,喝牛奶时看见饼gān匣上的“海的女儿”的画像,我连饼gān也不忍吃——右臂,是撑在岩石上的。

  但愿丹麦国没有废除死刑。

  睡不着,以越洋电话询之于丹麦的老友,她说:“嗯哼,那bào徒吗?已经jiāo保释放了……”

  该死的哥本哈根警察局!

  我断言十九世纪是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只有二十世纪才会如此。

  该死的二十世纪。

  圣 驴

  巴西,驴子,教皇,三者发生了关系。

  巴西男人达米奥四年来锲而不舍要将一头驴子送给教皇若望·保罗二世。

  达米奥说:

  “驴子是象征人道和贫困。”

  一九八二年他到圣彼得广场,绝食,献驴,教廷坚拒该驴进入圣场,坚拒。

  一九八四年汽车司机达米奥突然宣布竞选巴西总统,数度攀登六百八十尺高的电视塔和三百三十尺高的旗杆,发表演说;绝非沽名钓誉,纯为民主作贡献,“是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激励我为饥饿者和受压迫者站出来说话!”

  印第安人领袖胡伦纳宣布支持他竞选。

  看来巴西有希望。

  选举达米奥没有用啊,该选举驴子。

  “和散那!”

  当耶稣骑驴进入耶路撒冷时,众人摇着棕榈叶和橄榄枝,呼喊:“和散那!”

  那时没有汽车,所以没有汽车司机达米奥。

  耶稣再来人间,不必骑驴,改坐达米奥驾驶的汽车。

  “和散那!”

  一切要等耶稣来。

  第二次来时,可不要像第一次来时那样软弱无能。

  臭 虫

  “菲律宾”,读起来很悦耳,想起来是个炎炎的慵美的梦幻之田——当我年少时,男子最风流的发型叫作菲律宾式,长长的,掠过耳边,打个大弯,翻贴在后脑,必须用发浆发蜡才弄得像样,因而时髦的大学生的枕头都是油腻不堪,凉冰冰的。

  真的菲律宾根本不像“菲律宾式”发型那样纯情,那样光润舒齐——乱得很,吵闹得很,经济不景气得很,自顾不暇的政府煞有介事地反毒,成效是毒品价格飞涨,吸毒的人愈来愈多,日子真难过,日子总得过。

  这时,臭虫应运而生,该说是应运而至,它们从韩国乘风破làng而抵马尼拉,然后大批大批繁殖,然后以每只七十比索的价钱卖出去。

  如果,啊不是如果,是必须把这种臭虫生吞下肚,所得的结论是:与吸大麻或其他毒品的滋味差仿不多,甚至完全相等,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自己老是说是二十岁,当然是个资深jì女,对我说:“我是咬的,我嚼烂一只臭虫,我的头胀得很大,很舒服,舒服极了——你快试试,何必骗你呢,不要你另外付钱。”

  我本来就没有付她钱,更不必另外付钱。在jì女的眼里,每个男人都是嫖客,耶和华与撒旦概不例外,所以把我看错了。

  菲律宾的政治可悲,菲律宾的jì女可悲,菲律宾人吞嚼臭虫可悲——岂非悲不完了,还看到一丛瘦黑的男人,聚在暗屋的角落,把千百只臭虫焙gān,细细磨成粉,掺在啤酒里、啡啡里——gān什么啊?他们笑孜孜地向我畎霎眼睛,忽然大声说:“喝啊,喝下去便知道,女人个个都不肯放掉你了!”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11/25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