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_西岭雪【完结】(76)

2019-03-10  作者|标签:西岭雪

  这一点huáng裳倒不怀疑。这个huáng坤,就是把她扔到孤岛上,也一定可以找到谋生的办法,而且会让自己活得依然多姿多彩。她同huáng坤其实个性差异颇大,她最佩服huáng坤的,是无论经历过多少沧桑磨难,huáng坤都有本事随后忘记,不留下一点痕迹;她却不行,自小到大的每一道伤痕都刻在心上,与日弥生,永不磨灭。

  这些年来,huáng坤同她jiāo往,始终带着点彼此利用的成分,她心里很明白,但朋友难得,也只有迁就。然而这多年jiāo往下来,倒也积淀了几分真情,huáng坤却又要走了。她只觉满心不舍得:“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去大连呢?冒这个险值得吗?”

  “为什么?为我儿子。”

  “你儿子?”这次,huáng裳连吃惊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个huáng坤,今晚带给她的意外实在太多了。她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没有说出来?她永远灿烂地笑着的脸背后,到底埋藏了多少苦衷隐痛?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huáng坤的神情黯淡下来,仿佛倏然间苍老许多。她说:“他还没有取名字,小名就叫小宝,今年该有4岁了,应该学会喊‘爸爸’、‘妈妈’了。可惜,他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这是huáng坤第一次向huáng裳提起她的儿子。她那总是jīng明地挑剔着的眼睛里有着深深的悲哀。在这个月光凄冷的晚上,她终于想到了自己作为一个母亲的责任。她忽然发现,儿子其实是宝贵的,如果全世界遗弃了她,同她分隔,至少还有一样东西那是分割不开的,就是血肉至亲。

  “大连的来信里说,陶家的家产都抄没了,四分五散,我知道得也不详细。只知道我那个儿子,才四岁,总算没什么罪,给送进孤儿院了。我弟媳妇说,看在妯娌一场的份上,她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如果我愿意领呢,就领走。反正陶家的人已经快死绝了,不会再同我争他。如果我不要他,也由得我。可是,可是我……”她哭了。

  这是自第一任丈夫死后huáng坤第一次哭,也是惟一的一次。从此以后,不论她又经过了多少悲欢离合,起落沉浮,她再也没有哭过。而她与huáng裳,也从此再没见过面。许多年后,huáng裳远走海外,而她做了市长夫人,红极一时,后来也做过走资派的臭老婆,披枷挨斗,然而她都是笑着面对的。笑,便是她最后的女性武器了。

  政治的时代或许容不得一个政治的投机者,更容不得一个不劳动的人,但总有例外,那就是一个年轻的至少是看起来还很年轻的美女。

  她抱着huáng裳的枕头,把它当成自己的儿子,脸贴着脸,把泪印在枕头上,重新露出自信的、毫不惊惶的笑容来,说:“看着吧,儿子,妈妈才只有24岁,路还长着呢。”

  huáng裳不由得也笑了,她想起huáng坤初到上海来找她的那个晚上来,那时,她也说自己是24岁。

  永远的24岁的huáng坤哦!

  北京庭审川岛芳子的消息报导出来,最心惊胆颤的人要属huáng家风。

  没有人会想到,被追缉得最紧的汉jian要犯huáng家风,竟然就躲在清算呼声最高的北京城里,国民政府的眼皮子底下。这只狡猾的老狐狸,信奉着“最不安全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格言,早在“天皇玉音”刚刚响起的当日,就带了韩可弟直奔北京而来。

  那时,上海jiāo通还来不及封锁,有关部门也还不不及对他清算。而当“爱国影星”白海伦带着国民军开到huáng府花园来抓人时,大宅院已经空了,只留下奄奄一息的huáng李氏和huáng钟。白海伦到底实践了数月前在huáng家发下的誓言,曾经一度,她因为很久接不到片子又缺乏计算挥霍无度,以致山穷水尽,到huáng府借贷,居然被huáng李氏和韩可弟合伙羞rǔ,而当年同她信誓旦旦的huáng家风则听信宠妾挑唆关起门来连面也不见,此仇此恨,没有一天不记在心上,如今一个làng头翻转来,她又得势了,摇身一变成为第一批爱国影星,又攀上了新军首长,扬眉吐气。huáng家风当年的汉jian行为她多少是知道点的,这时候便来个总告发,第一件事就是引军队血洗huáng府。可惜的是,huáng家风和韩可弟居然都早已跑了,只剩下huáng李氏和huáng钟两个正经主子,一个已经油尽灯枯,一个则病得只有半条命,让白海伦的威风耍得很不过瘾,仿佛演了一出好戏却没有观众欣赏似的。

  而要犯huáng家风,则早已安全抵达北京,jiāo给守祠堂的孙佩蓝一笔小钱,让她打扫一间gān净屋子出来,自己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同可弟住进huáng家祠堂了。

  车子经过法庭花园时,他亲眼看到了那些失控的民众是如何用抛掷石块和臭jī蛋来宣泄他们的仇恨的,不禁深深庆幸——幸亏没有bīhuáng乾同川岛芳子的妹妹结婚,幸亏自己见机得快,幸亏逃了。

  他握着可弟的手,一同跪在huáng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桌前,虔诚地祈祷,正如可弟在上帝面前一样:“huáng家祖宗在上,不孝子huáng家风在下。列位祖宗,家风今逢不幸,逃难至此,万祈祖宗保佑,逃过此劫,家风必日日香火供奉,世代祭祀,永不忘恩。”

  他望着可弟说:“阿弟,我当日娶你的时候,因为身体不大好,没有带你回北京来拜祖宗,今天刚好补上。你来,拜了我们huáng家的列祖列宗,你就真正是我们huáng家的人了,让祖宗也保佑你,必然能同我逃过这一劫,我们还有几十年的好日子要过呢。”

  可弟并不答话,只是顺从地跪下来三叩九拜行了大礼,可是如果huáng家的祖宗果真在天有灵,看得见的话,他们会发现她的眼睛中喷she着火一样的愤怒和仇恨。

  但是huáng家风看不到这些,他环视着祠堂,咧嘴笑着。这里是他的根,是他祖荫之处。他们huáng家的祖宗会保佑他躲过这一劫的。他想起在这里发生的一幕幕辉煌的往事,想着他们huáng家祖上的荣耀和将来加倍的发达,也许换了别人会觉得祠堂yīn沉可怖,但是在他眼里,这儿却是最亲切最安全最可靠最温馨最有希望的地方。他对可弟说:“阿弟,今天是我们来北京第一晚,今晚我们哪儿也不去,就住在这祠堂里,跟祖宗们在一起,你说好不好?”

  可弟平和地点头:“你说怎样就怎样吧。”潜台词却是:“你就快和祖宗们永远在一起了。”

  可是表面上,她的态度是这样地柔顺,温存,让huáng家风再想不到其他,只是很神秘很得意地把自己的心机和计划卖弄给她听:“阿弟,你知不知道,我带了多少钱过来?我虽然走得匆忙,可是这件事我早就做好准备的。狡兔三窟,我早就防着这一天了,家里金银细软,大部分都被我换成银票贴身藏着,如今我全带了出来,足够我们过一辈子的了。上海我是不会再回去的。我那个大老婆,一心只想我的财产,我就全让给她,一座空房子,让她守着死去吧。实钱可全都握在我手上呢。她以为我糊涂,只会打吗啡,什么也不知道,哼,她轻瞧了我了,我信得过谁?”他“嘿嘿”地笑起来,在yīn森的祠堂灵位前,令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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