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_西岭雪【完结】(69)

2019-03-10  作者|标签:西岭雪

  那是他的世界,却不是她的。况且,她自问也实在没有勇气再去面对他的家人,尤其是他那个能言善道的妈。

  她站在客栈门口看着他走远,客栈在一个高坡上,可以把卓文的背影看得很仔细——微佝着身,穿着辨不清颜色的旧衣,同着一点猩红的灯笼摇摇地走远,摇摇地走远,一直走出她的视线。刚才从家里走的时候她见他拎着一只灯笼还觉得奇怪,以为是有什么特殊讲究的,她注意到村路两边零星地有几座坟,或者红灯笼是为了驱鬼,也许今天是农历的什么节日,这不是鬼国酆都么,关于鬼的传说和礼数一定很多。她那编剧家的想象力无限地发挥出来,即使在这样混乱的时刻,也不由自主地下意识地想着,片刻间转了无数个念头。可是现在她知道,那不过是为了回去的时候走夜路方便。这本是最简单不过的一个道理,但是于她,就有醍醐灌顶这样的彻悟。

  渐渐地卓文拐了一个弯,那点猩红的火看不到了。可是她仍然不离开,仍然痴痴地望着。

  天上有一点月光,弯弯窄窄地一线,仿佛是有重量的,落在山道上又会清脆地弹跳回来似的,跟着卓文,清晰地照着他走进一个四边都是玻璃的房子里去,同他的妻儿老母在一起。

  她看得见他,却听不到也摸不到,只像观哑剧样,看他们张嘴说着笑着,玩着闹着,有一种无声的喧哗。她想进去,但撞来撞去都撞在玻璃的墙上,冷而硬,她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夜空像水晶一样地透明,月光却已经渐渐地冷了。

  这一夜huáng裳并没有睡。

  在此之前,她原也知道卓文是来自乡下的,但是乡下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于她却是冷疏。在她心目中,卓文的出身地是一幅田园诗画,清新俊逸,遗世独立的,chūn是“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冬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夏是“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秋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雨雪yīn晴,皆可入画,一年四季,都是文章。

  然而如今她亲身经历了,却发现全不是这样。不是的。自然这里也有燕子、也有鱼、也有萧萧下的落叶木,滚滚来的长江水,甚至也有水郭山村,酒旗招摇,可那不是诗意,是梦呓。

  她想着白天见到的秀美。

  秀美才该是这里的人——秀是蔡家村的秀,美也是蔡家村的美,一切都打上了蔡家村的标志:身材,神情,态度,举止……标志性的双脚做八字并拢的站姿,标志性的在衣襟上蹭手的动作,标志性的谦卑的笑,标志性的龅牙,标志性的微张的唇,还有标志性的脸红————不是女儿窘迫特有的羞红,不是胭脂水粉涂就的嫣红,不是油腻过重形成的朱红,却是雨淋日晒又被风chuīgānchuī皱的褐红,粗砺而触目,带着一种原始的悍然,明白地向huáng裳摆着“脸色”,无声而响亮地宣布,我才是蔡家村里的“自己人”!

  卓文当年也是有这样的标志的吧?只是慢慢地被上海薰软香浓的风chuī得淡了,渐渐遮没在酒色灯影之后,然而如今重新经了风雨阳光,又固执地显露出来,也在颧骨处醒目地带着那样两坨红,无言地拉开了同自己的距离。

  要有多久才晒得出那样的坨红?要滚在土里才能同他重新接近吗?把一块泥,捏一个你,抟一个我。将你我两个,齐来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是要这样的么?要这样才能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么?否则,便你是你,我是我,始终是走在两条路晒在两个太阳下的两个人么?

  他们曾经一起出生入死,曾经海誓山盟,曾经自以为水rǔjiāo融。到今日她才知道,水rǔjiāo融又如何?心心相印又如何?他同他结发的妻,可是血脉相连,同根同气的呀!她以为她已经走进了他的心,可是她不知道,他却是出自另一个女人的身。如今他要回去了,他已经回去了,她留不住他,留不住他了。

  她怎样留他呢?上海没有他们的地方。酆都会有吗?酆都或许是他的地方,然而却不是她的。

  乡下的女子,统统都是妻兼母职,成日拈着根针,“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那种。那几乎成为一个固定的模式。可是她却做不来,也想象不出她拈针穿线是一副什么样子,更不要说撒网打鱼,挥镰种地。她的手是握笔的,握不住锄头也撑不得船,她能做什么?她只是他的拖累,是他身外的一个人,同他无论曾经怎样的亲密,然而终究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要回归到两个世界里去。即使死了,也是尘归尘,土归土,各不相gān。

  不相gān!

  两行清泪自腮边流向枕畔,而天已经渐渐地亮了。

  ☆、二十二、前世今生

  huáng裳想了整整一夜,也哭了整整一夜。

  然而第二天早晨卓文来到旅店的时候,她终于睡着了。身子蜷成一个S形,身上盖着薄毛毯子,在腰的部位深深陷下去,因为看不真切,显得格外细弱伶仃。即使是在梦中,也是不安稳的,蹙着眉,长睫毛不住地抖动。

  卓文没有惊动她,静静地在她对面坐下来。他认识huáng裳这么久,已经做了半年夫妻了,可是还从来没有这么尽兴地仔细地看过她。

  她真是美,美得像一个梦,淡淡的眉娇艳的颊乌青的发都像一个梦,连她的轻微的呼吸都像。

  他简直不相信这竟然是他的妻。

  在现世中是不可能有这么清洁gān净的一个人的,在乱世中,插下一双脚去都已经要拼尽了全力,又如何挤进一个灵魂去?

  可是她却可以,她的灵魂似乎可以脱离肉体而存在,即使世界消亡了,太阳殒灭,她的爱却仍然高高在上,单独明亮地存在着。每个人都为了活而活着,唯有她,却单单只为了爱而活着。

  她爱他,他也爱她。然而,他如何承担她的爱呢?

  在上海,他们结了婚,却没有家,只得借饭店的包间相会;到了酆都,这里是他的家了,却不是她的,她们仍然只有在旅店见面。天下之大,竟然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容下一双相爱的男女。

  从相识的那一天起,他们就在离别。一次又一次地,不断地离别。见面,也是为了新的离别。总觉得时间不多,总觉得缘分有限,追着抢着,要多见一面,多爱一点。

  然而如今,终于已是到限了。再没有将来。

  旧事前尘一齐涌上心头,他忽觉悲从中来,情不自禁,执住huáng裳的手,将头埋在她手中,将泪和吻一齐印在她手心,却发现她的手心热得烫人。

  卓文吃了一惊,将手覆在huáng裳额上一试,果然滚烫灼热,这才猛省,难怪她双颊娇艳,压赛桃花,竟是着凉生病了。他忙推醒她:“huáng裳,醒醒,你觉得怎么样?”然而huáng裳只是微微开启双目,目光迷离,略微地一轮,却又安然睡去。卓文再叫,却是怎么也叫不醒了。

  卓文只觉脑子“嗡”的一下,一颗心突突乱跳,大叫起来:“小二!小二!快请大夫来!”一路奔出门去,跑得急了,见不得门坎,结结实实绊了一跤,直将前额摔得红肿起来,也顾不得疼,仍爬起来一径地跑到柜台上去,与了小二几张零钞,令速速请镇上最好的大夫前来。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69/81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