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_西岭雪【完结】(68)

2019-03-10  作者|标签:西岭雪

  “咔……咔什么?”秀美茫然。

  huáng裳忽然省悟,一个乡下女人,哪里知道什么是咖啡呢。她苦笑:“算了,就是水好了。”

  秀美如释重负,谦卑地笑着,取过一个杯子,用抹布擦了又擦,抹了又抹,恭恭敬敬倒了一杯水过来。

  huáng裳未待接过,一股馊抹布的味儿已先扑鼻而来,真是打死也喝不下,端了半晌儿,还是放下了。

  卓文看在眼中,不无怜惜。然而他又能如何呢?她早就该知道他是一个农人子弟,而不是什么富家公子。在上海时,他风度翩翩,车进车出,可那是身份官位顶着的。如今打回从头,不过是现在这个样子,就像法海钵下被迫现形的白蛇。

  原来,她才是许仙,而他才是异类!

  一时愧窘jiāo加,他不禁有些恼羞成怒,沉声说:“这里原不是你来得的地方。”

  huáng裳低头半晌,满心委屈,哽着声音说:“你是要我喝了这杯水才信我是真心?”

  他恨她,他恨她,为什么?他不是最懂得她的人么?他说过不要她掉一滴的眼泪,可是如今他看着她受伤,看着她在蔡家的人群中孤立无援,眼中竟没有一丝悲悯。

  只为,他所有的悲悯与怜惜,都给了他自己。是谁令他走到今天这地步的呢?躲回村里还要藏头露尾,是她。他不能不有一点怨恨。而如今她来了,亲眼看到他的落魄,颟顸,只有更使他怨恨,莫名地恨。曾经爱有多深,如今就恨有多深。她不该来,不该来的。不来,至少他们还有过去的回忆,来了,却只能将一切打破。他怎么肯让她面对他今天的láng狈?那根心上永远的玫瑰刺,如今扎得更痛更深了,可是再也开不出花来。

  他冷冷地看着她,冷冷地回敬:“乡下人的水,对你来说和砒霜差不多,你大小姐蜜罐里泡大的人,哪里喝得?”

  huáng裳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气不过,重新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泪水随之涌出,却撑着不肯哭出声来。

  秀美一旁看着他们两个说话,却是一句也听不懂,虽然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钻进耳中,可是连在一起硬是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忽然见huáng裳取水喝了,又流了泪,她倒有些懂得了,忙忙说:“姑娘不愿喝就别喝了,哭什么?”又嗔着卓文:“孩子他爹,你也真是的,huáng姑娘远来是客,你不说好好接着,还气着她。huáng姑娘不喜欢喝水,你就不要bī她喝嘛,人家都说‘牛不喝水qiáng按头’,说的可不就是你吗?”

  卓文看着秀美,又好气又好笑,又怜惜她的无知,又恼她丢自己的脸,冷声喝:“你不懂就不要胡说,做饭去吧。”转念却又阻止了,向huáng裳道:“算了,做了饭你也是不吃的,还是我带你去县城吃吧。”

  这是酆都县城惟一的一家客栈,建在一个高坡上,也管吃,也管住,但吃也只有那几样小菜,住也只有那几间客房,钱多钱少都是这些,一个完全消灭了阶级的地方。

  但是县上的人毕竟已经比村民文明了许多,不会那么直眉瞪眼地看人,穿着也相对整齐,至少都穿上鞋子了。小二胸前挂着棉布兜子,曾经也许是白色的,但如今却不大容易确定,因为或许是蓝布褪白了也说不定。那乌亮的油点该是今天才溅上的,还有明显的油晕,辣椒汁的艳红也还新鲜,但是那一大坨黑还有那块紫就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或者是虾子酱么?但并没听说本地盛产虾酱。不过或者是去年的椒汁的沉淀吧?

  店门口伸出个竹竿挑着幌子,照例写着“李白遗风”四个字,倒有几分“杏帘在望”的古意,然而也是脏兮兮的辨不清颜色。至于“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更是无从论起。

  搁在过去,这小店的肮脏是huáng裳无法忍受的。但是经历了刚才蔡家村那一役,酆都客栈已经是天堂了。

  到了这稍微文明点的地方,蔡卓文便也比在村里时和悦许多,体贴地问huáng裳要吃什么,辣子放多些还是少些,然而其实点不点都是一样,不论你说什么,店伙总之是照样地端出那几盘菜两碗面来。

  huáng裳无心吃饭,盯住了卓文问:“你如今打算怎样安置我?”

  卓文叹一口长气,明白地说:“我还能有什么打算?你也看到了,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我们还是分手吧。”

  “分手?”huáng裳一惊,连碗里的面汤也泼洒出来,“你,你不要我了?”

  “不是我不要你,是我要不起你。”

  huáng裳惨笑:“那你也照样地给我写一纸休书吧,反正这于你也是写惯了的。”

  卓文却不再说话,只是低头吃面。

  huáng裳看着他,只觉得不认识,忍不住再一次怀疑,这个一门心思低头吃面仿佛永远也吃不饱的汉子,果真是上海餐馆里同她一起品尝新磨巴西咖啡的卓文么?是那个给她送花写卡片,说“我只想做一阵风,chuī动那风铃,chuī拂那雪花,chuī皱那海làng”的蔡卓文么?他说过:“也许只是一回眸,也许可共一盏茶,但是够了。我只希望这个。”如果真是那样,未尝不是一种美,一种情趣。可是她却给予得太多,不仅仅是一回眸,更不只是一杯茶,而是给予了自己全部的情,倾心的爱。于是他无法承受了,他怕了,拒绝了,逃掉了,逃回到这贫苦的山村里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不过是chūn天,她却已经做了人家的秋扇。他不要她了。他竟不再要她,躲回这荒蛮之地,愿一世不与她相见。

  然而越是看见那样的荒凉贫苦,她就越发觉得,蔡卓文实在是一个异数。能从这样的境地里挣扎出身,是几辈子积德才可以赚来的殊荣吧?可是如今为着她,他却又不得不回来了,回到这荒凉贫苦之中。

  现在她知道他到底都为她做过些什么了。都是为了她。

  “是我害了你。”她叹息。

  他吃面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但是不久便又接续下去。完了,用袖子使劲地横着把嘴一擦。她现在发现,其实他可以不必这么粗鲁的,他这都是为了做给她看,撵她走。她哭了,泪水滴落在一口也没有动过的面碗里。

  他看着,觉得心疼,同时却又本能地想,那面她一定是不吃的了,倒不如他拿来吃了。要知道,面条在这里可是奢侈品。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他便为自己感到悲哀。他完了,已经彻底地完了,连感动也不懂得。他已经变回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民,眼里只有面条,没有眼泪。

  吃过饭,他陪她取了客房钥匙,将行李安顿了,又向柜上要了火来把灯笼点着,便说要走了。

  “我不得不回去。”他说,“我妈有话说,我总得打点一下。”

  是的,那是他的家,家里有妈,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婆媳妻儿,满满堂堂的一大家子人,都是蓝蓝灰灰的,却不知为什么,透出大红大绿的色调来,整幅画面杂乱的,嘈嚷的,彼此碰撞着,却仍有一种奇异的拥挤的和谐,甚或还可以再多加进几只jī一条狗进去,但独独塞不下一个huáng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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