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_姜戎【完结】(79)

2019-03-10  作者|标签:姜戎

  草原又到了牛群自由jiāo配的季节。草原自由神,几头雄壮的牛,居然在当夜就闻着母牛的气味,轰轰隆隆地追到了新草场,找到了它们的妻妾。小láng对近在眼前的一头大牛很害怕,赶紧把身子缩在草丛中。当牛狂bào地骑上一头母牛后胯的时候,小láng吓得向后猛地一蹿,一下子被铁链拽翻了一个大跟头,勒得它吐舌头,翻白眼。小láng经常忘记自己脖子上的锁链,等到牛又去追另一头向它回头示意的母牛的时候,小láng才算平静下来。

  小láng对这个新囚地,似乎还算满意,它开始在láng圈里打滚撒欢。新居的领地里长满了一尺多高的青草,比原来的gān沙láng圈舒服多了。小láng仰面朝天躺在草上,又侧着头一根一根地咬草拽草,它自己可以和青草玩上半小时。生命力旺盛的小láng在这个小小的天地里,为自己找到了可以燃烧生命的运动,它又开始每日数次的跑圈运动,它沿着láng圈的外沿全速奔跑,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

  小láng疯跑了一阵以后,突然急刹车,掉头逆时针地跑。跑累了便趴在草地上,像狗一样地张大嘴,伸长舌头,滴着口水,散热喘气。陈阵发现小láng这些日子跑的时间和圈数超出平时几倍,他忽然明白小láng好像有意在为自己脱毛换毛加大运动量。毕利格说,小láng第一次换毛,要比大láng晚得多。

  草地最怕踩,láng圈新跑道上的青草,全被小láng踩得萎顿打蔫。

  突然,东面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张继原骑马奔来,额头上扎着醒目的白绷带。两人吃了一惊,忙去迎接。张继原大喊:别别!别过来!他胯下那匹小马一惊一乍,根本不容人接近。两人才发现他骑的是一匹刚驯的生个子。两人急忙躲开,让他自己找机会下马。

  在蒙古草原,蒙古马性格刚烈,尤其是乌珠穆沁马,马性更bào。驯生马,只能在马驹长到新三岁,也就是不到三岁的那个早chūn来驯。早chūn马最瘦,而新三岁的小马又刚能驮动一个人,如果错过这个时段,当小马长到新四岁的时候,就备不上鞍子,戴不上嚼子,根本驯不出来了。就算让别人帮忙,揪住马耳把马摁低了头,qiáng行备鞍戴嚼上马,马也绝不服人骑,不把人尥下马决不罢休。哪怕用武则天的血腥驯马法也无济于事。这匹马就可能成为永远无人能骑的野马了。

  每年chūn季,马倌把马群中野性不是最qiáng的新三岁小马,分给牛倌羊倌们驯,谁驯出的马,就归谁白骑一年。如果骑了一年后,觉得这马不如自己名下其它的马好,可将新马退回马群。当然,这匹驯好的新马从此就有了名字。在额仑草原,给马取名字的传统方法是:驯马人的名字加上马的颜色。比如:毕利格红、巴图白、兰木扎布黑、沙茨楞灰、桑杰青、道尔基huáng、张继原栗、杨克huáng花、陈阵青花等等。马名一旦定下,将伴随马的一生。在额仑,马名很少重名。以驯马人名字来给新马命名,是草原对勇敢者的奖励。拥有最多以自己名字命名的马的骑手,在草原上受到普遍的尊敬;如果驯马人觉得自己驯出的是一匹好马,他就可以要下这匹马,但必须用自己原来名额中的一匹马来换。一般羊倌牛倌会用自己名下的四五匹、五六匹马中最老最赖的马,去换一匹有潜力的小新马。

  在草原上,马是草原人的命。没有好马,没有足够的马和马力,就逃不出深雪、大火和敌兵的追击,送不及救命的医生和药物,报不及突至的军情和灾情,追不上套不住láng,追不上白毛风里顺风狂奔的马群牛群和羊群,等等。毕利格老人说,草原人没有马,就像láng被夹断两条腿。

  羊倌牛倌要想得好马,只能靠自己驯马。草原人以骑别人驯出的马为耻。在额仑草原,即便是普通羊倌牛倌,骑的都是自己驯出来的马,优秀的羊倌牛倌,骑着一色儿的好马,让年轻的小马倌看了都眼红。

  马群中剩下的野性最qiáng的新三岁马,大多由马倌自己驯。马倌的马技最好,驯出的马最多,好马倌就有骑不完的马。但是遇到野性奇qiáng的生马,马倌被摔得鼻青脸肿,肉伤骨折的事也时有发生。但在额仑草原,往往野性越大的马就越是快马和有长劲的上等马,成了争qiáng好胜的马倌们争夺的对象。在额仑,哪个马倌好马最多,哪个马倌的地位就最高,荣誉和情人就最多。蒙古草原鼓励男儿钻lángdòng、驯烈马、斗恶láng、摔qiáng汉、上战场、出英雄。蒙古草原是战斗的草原,是勇敢者的天下。蒙古大汗是各部落联盟推选出来,而不是世袭钦定的。蒙古人在历史上一直从心底里拒绝接受无能的“太子”登基,蒙元时平庸无能的太子,经常被qiáng悍的皇兄皇弟、勇将悍臣取而代之。

  张继原一边挠着马脖子,一边悄悄脱出一只脚的马镫,趁生个子分神的机会,他一抬腿利索落地。生马惊得连尥了十几下,差点把马鞍尥下马背。张继原急忙收短缰绳,把马头拽到身边,以避开后蹄,又费了半天劲,才把马赶到牛车轱辘旁拴结实。生个子bào躁地猛挣缰绳,把牛车挣得哐哐响。

  陈阵和杨克都长舒了一口气。杨克说:你小子真够玩命的,这么野的马你也敢压?张继原摸了摸额头说:早上我让它尥了下来,脑袋上还让它尥了一蹄子,正中脑门,把我踢昏过去了,幸亏巴图就在旁边。青草还没长出来的时候我就压了它两次,根本压不住,后来又压了两次才总算老实了。哪想到它吃了一chūn天的青草,上了膘,就又不肯就范了。幸亏是小马,蹄子还没长圆,没踢断我的鼻梁,要是大马我就没命了。这可是匹好马胚子,再过两三年准是匹名马。在额仑,谁都想得到好马,不玩命哪成!

  陈阵说:你小子越来越让人提心吊胆。什么时候,你既能压出好马,又不用打绷带,那才算出师了。

  张继原说:再有两年差不多。今年chūn天我连压了六匹生个子,个个都是好马,往后你们俩打猎出远门,马不够骑就找我。我还想把你们俩的马全换成好马。

  杨克笑道:你小子胆子大了,口气也跟着见长。别人嚼过的馍没味道,我想换好马,自个儿驯。今年尽顾小láng了,没时间压生个子,等明年吧。

  陈阵也笑着说:你们俩的láng性都见长。真是近朱者赤,近láng者勇。

  马群饮完了水,慢慢走到陈阵蒙古包正前方坡下的草甸上。张继原说:这里是一个特棒的观战台,居高临下,一览无余,跟你们说十遍不如让你们亲眼看一遍。从前大队不让马群离营盘太近,你俩没机会看,这回就让你们俩开开眼,一会儿你俩就知道什么叫蒙古马了。

  新草场地域宽广,草多水足,进来的又只是一个大队的牲畜,大队破例允许马群饮完水以后,可以在牛羊的草场上暂时停留一段时间。由于没有人轰赶,马群都停下来,低头吃草。

  陈阵和杨克立即被高大雄壮剽悍的儿马子夺去了视线。儿马子全都换完了新毛,油光闪闪,比蒙袍的缎面还要光滑。儿马子的身子一动,缎皮下条条qiáng健的肌肉,宛如肉滚滚的大鲤鱼在游动。儿马子最与众马不同的,是它们那雄狮般的长鬃,遮住眼睛,遮住整段脖子,遮住前胸前腿。脖子与肩膀相连处的鬃发最长,鬃长过膝,及蹄,甚至拖地。它们低头吃草的时候,长鬃倾泄,遮住半身,像披头散发又无头无脸的妖怪。它们昂头奔跑时,整个长脖的马鬃迎风飞扬,像一面草原jīng锐骑兵军团的厚重军旗,具有使敌人望旗胆战的威慑力。儿马子性格凶猛bào躁,是草原上无人敢驯,无人敢套,无人敢骑的烈马。儿马子在草原的功能有二:jiāo配繁殖和保护马群家族。它具有极qiáng的家族责任心,敢于承担风险,因而也更凶狠顽qiáng。如果说牛是配完种就走的二流子,那么,儿马子就是蒙古草原上真正的伟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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