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_姜戎【完结】(33)

2019-03-10  作者|标签:姜戎

  嘎斯迈望着陈阵,指指碗架说:我知道你又想喝我做的奶茶了,我手埋汰,你自个儿动手吧。陈阵不喜欢炒米,最喜欢嘎斯迈做的奶豆腐,就抓了四五块放在碗里,又拿起暖壶,倒了满满一碗奶茶。嘎斯迈说:本来阿爸是要带巴图去下夹子的,可他的脸还出不了门,就让你这个汉人儿子去吧。陈阵笑道:只要是láng的事,阿爸就忘不了我。是吧,阿爸?

  老人看着陈阵说:孩子啊,我看你是被láng缠住了,我老了,这点本事传给你。只要多上点心,能打着láng。可你要记住你阿爸的话,láng是腾格里派下来保护草原的,láng没了,草原也保不住。láng没了,蒙古人的灵魂也就上不了天了。

  陈阵问:阿爸,láng是草原的保护神,那您为什么还要打láng呢?听说您在场部的会上,也同意大打。

  老人说:láng太多了就不是神,就成了妖魔,人杀妖魔,就没错。要是草原牛羊被妖魔杀光了,人也活不成,那草原也保不住。我们蒙古人也是腾格里派下来保护草原的。没有草原,就没有蒙古人,没有蒙古人也就没有草原。

  陈阵心头一震,追问道:您说láng和蒙古人都是草原的卫兵?

  老人的目光突然变得警惕和陌生,他盯着陈阵的眼睛说:没错。可是你们……你们汉人不懂这个理。

  陈阵有点慌,忙说:阿爸,您知道,我是最反对大汉人主义的,也不赞成关内的农民到草原来开荒种地。

  老人脸上的皱纹慢慢松开,他一面用马鬃擦着láng夹,一面说:蒙古人这么少,要守住这么大的草原难啊。不打láng,蒙古人还要少;打láng打多了,蒙古人更要少……

  老人的话中似乎藏有玄机,一时不易搞懂,陈阵有些疑惑地把问话咽下。

  所有的láng夹子都处理好了,老人对陈阵说:跟我一块去下夹子,你要好好看我是咋下的。老人戴上一付帆布手套,又递给陈阵一副。然后起身拿着一个láng夹,搬到包外一辆铁轮轻便马车上,车上垫着浸过马肠油的破毡子。陈阵和巴雅尔也跟着搬运,钢夹一出包,夹子上的马油立即冻上一层薄薄的油壳,将láng夹糊得不见铁。láng夹全都上车以后,老人又从蒙古包旁提起一小袋gān马粪蛋,放到车上。一切准备停当,三人上马。嘎斯迈追出几步对陈阵大声嘱咐:陈陈(陈阵),下夹子千万小心,láng夹子能夹断手腕的。那口气像是在叮嘱她的儿子巴雅尔。

  巴勒和几条大狗见到láng夹子,猎性大发,也想跟着一块儿去。巴图急忙一把抓着了巴勒脖子上的鬃毛,嘎斯迈也弯腰搂住了一条大狗。毕利格老人喝退了狗,牵着套车的辕马,三人四马向大泡子一路小跑。

  云层仍低低地压在山顶,空中飘起又薄又轻的小雪片,雪绒gān松。老人仰面接雪,过了一会,脸上有了一点水光,他在摘下手套,又用手接了一点雪擦了一把脸,说道:这些天,忙得脸都常忘了洗,用雪洗脸慡快。在炉子旁边呆长了,脸上有烟味,用雪洗洗,去去味,方便gān活。

  陈阵也学着老人洗了一把脸,又闻了马蹄袖,只有一点点羊粪烟味,但是这可能就会让几个人的辛苦前功尽弃。陈阵问老人:身上的烟味要不要紧?

  老人说:不大要紧,一路过去,烟味也散没了。记着,到了那儿,小心别让袍子皮裤碰上冻马肉就没事。

  陈阵说:跟láng斗,真累啊。昨天晚上,láng和狗叫了一夜,叫得特凶,吵得我一夜没睡好。

  老人说:草原不比你们关内,关内汉人夜夜能睡个安稳觉。草原是战场,蒙古人是战士,天生就是打仗的命。想睡安稳觉的人不是个好兵。你要学会一躺下就睡着,狗一叫就睁眼。láng睡觉,两个耳朵全支楞着,一有动静,撒腿就跑。要斗过láng,没láng的这个本事不成。你阿爸就是条老láng。老人嗬嗬笑了起来:能吃,能打,能睡,一袋烟的工夫,也能迷糊一小觉。额仑的láng啊,都恨透我了。我要是死了,láng一准把我啃得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我上腾格里就比谁都快。嗬嗬……

  陈阵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我们知青得神经衰弱的人越来越多,有一个女生已经病退回北京了。再这么下去,过几年我们这些知青得有一半让láng打回关内。我死了可不把身子喂láng,还是一把火烧了才痛快。

  老人笑声未停:嗬嗬……你们汉人太làng费,太麻烦。人死了还要棺材,用那老些木头,可以打多少牛车啊。

  陈阵说:哪天我死了,可不用棺材,火化拉倒。

  老人笑道:那也要用多多的木头烧呢,làng费làng费。我们蒙古人节约闹革命,死了躺在牛车上,往东走,什么时候让车颠下来,什么时候就等着喂láng了。

  陈阵也笑了:可是,阿爸,除了让láng把人的灵魂带上腾格里,是不是还为了节省木头呢?因为草原上没有大树。

  老人回答说:除了为了省木头,更是为了“吃肉还肉”。

  吃肉还肉?陈阵这还是第一次听说,顿时困意全消。忙问:什么叫吃肉还肉?

  老人说:草原上的人,吃了一辈子的肉,杀了多多的生灵,有罪孽啊。人死了把自己的肉还给草原,这才公平,灵魂就不苦啦,也可以上腾格里了。

  陈阵笑道:这倒是很公平。要是我以后不被láng打回北京,我没准也把自己喂láng算了。一群láng吃一个人,不用一顿饭的工夫就利索了。喂láng可能比火化速度更快。

  老人乐了,随即脸上又出现了担忧的神情:额仑草原从前没有几个汉人,全牧场一百三四十个蒙古包,七八百人,全是蒙族。文化革命了,你们北京知青就来了一百多,这会又来了这老些当兵的,开车的,赶大车的,盖房子的。他们都恨láng,都想要láng皮,往后枪一响,láng打没了,你想喂láng也喂不成了。

  陈阵也乐了:阿爸,您甭担心,没准往后打大仗,扔原子弹,人和láng一块儿死,谁也甭喂谁了。

  老人比划了一个圆,问道:圆……圆子弹是啥样子弹?

  陈阵费了牛劲,连比划带说也没能让老人明白……

  快到泡子最北边的那几匹死马处,毕利格老人勒住马,让巴雅尔牵住辕马就地停车等着。然后他带上两副láng夹子,小铁镐,装gān马粪的口袋等等工具,带陈阵往死马那边走。老人骑在马上走走停停,到处察看。几匹死马显然已被动过,薄薄的新雪下面能隐约看到马身上的咬痕,还有马尸旁边的一个个爪印。陈阵忍不住问,láng群又来过了?

  老人没回答,继续察看。连看了几匹马以后才说:大láng群还没来过,乌力吉估摸得真准,大láng群还在边防公路北边。这群láng真能沉得住气。

  阿爸,这些脚爪印是怎么回事?陈阵指了指雪地。

  老人说,这些多半是狐狸的爪印,也有一条母láng的爪印。这边一些带崽的母láng得护着崽,单独活动。老人想了想说:我原本想打láng群里的头láng和大láng的,可这会儿有这些狐狸捣乱,就不容易打着大láng和头láng了。

  那咱们不是白费劲了吗?

  也不算白费劲,咱们的主要任务就是要把láng群弄迷糊,它以为人下了夹子,就没工夫打围了,变着法子也要来吃马肉的。只要láng群一过来,咱们就好打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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