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_姜戎【完结】(24)

2019-03-10  作者|标签:姜戎

  包顺贵用马鞭指着沙茨楞的鼻子说:你的责任也不小,毕利格说得对,这群马再跑一小段就没大事了,要是你们三个不临阵脱逃,和巴图一块儿赶这群马,也就不会出这次大事故。要不是看你后来救了巴图一命,我早就把你隔离审查了。

  毕利格用自己的马棒压下包顺贵的马鞭,板着面孔说:包代表,你虽是农区的蒙族人,可也该知道牧区蒙古人的规矩,在草原是不许用马鞭指着人的鼻子跟人说话的,只有从前的王爷、台吉、牧主才这样说话。不信你可以去问问你们军分区首长。下次他来检查工作,咱俩可以一块儿去问。

  包顺贵放下马鞭,倒换到左手,又立刻用右手的食指,点着沙茨楞和巴图的鼻子喝道:你!还有你!还不下马铲雪,扫雪!我要亲眼验尸,我倒要看看láng有多厉害,láng群有多大。别想把什么责任都推到láng身上。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人的因素第一!

  人们都下了马,拿起带来的木锨,铁锹,竹扫帚开始清理尸场。包顺贵骑着马,拿着一架海鸥牌相机忙着拍照取证,并不断对众人大声喝道:扫gān净,一定要扫gān净。过几天盟里、旗里还有部队的调查组,要来这儿现场调查。

  陈阵趟着厚雪,跟着乌力吉、毕利格、巴图和沙茨楞向泡子最里面的几个雪堆走去。泥塘冰面冻得还很硬实,雪在人脚下吱吱作响。老人说:只要看紧里面的几匹马是不是让láng咬死的,就知道这群láng有多厉害了。

  陈阵紧追着问:为什么?

  乌力吉说:你想想看,那会儿越往里面越危险,那儿的泥水是最后冻住的,láng也怕陷死在里面,láng不会去冒这个险的。要是那几匹马也让láng咬死,你说那láng有多厉害。

  老人转过头问巴图:你开枪也不管用?

  巴图苦着脸说:不管用,我才带了十发子弹,打了不一会儿,就打光了。白毛风把枪声全刮碎了。láng就算吓跑了,可等打光了子弹,láng又回来了。天太黑,电池也没多少电,我什么也看不见。

  那会儿可没想那么多。巴图用手指轻轻按了按脸上的冻皮说:天黑雪大,我也怕打死马。我只盼着风停,泡子不上冻,láng进不去,还能活下不少马呢。我记得,我把枪口抬高了一尺。

  毕利格和乌力吉都舒了一口气。

  走到最里面的一个雪堆面前,巴图犹豫了一下,然后拿木锨飞快地铲开马头部位的雪。大家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大白马的脖子被咬断一半,并被拧了一圈半,歪倒在马背上。马眼突兀,已冻成透明的黑冰蛋,大白马当时的绝望恐惧的表情被全部冻凝在里面,异常恐怖。马头下的雪被马血冻成了一大块红冰,已无法铲动。大家一声不吭,急急地铲雪扫雪。泡子泥冰上的半个马身全部露了出来。陈阵觉得,马身不像是被咬过,倒像是被炸弹从马肚里面炸开过一样,两边侧肋全被掀开,内脏肠肚被炸到周围几米远的地方,一半后臀也不见了,露出生生白骨。冰面上一片残肢断骨,碎皮乱毛,láng只把马的心肝和肥厚一点的肉吃掉了,马的整个身架成了láng群鞭尸发泄的对象。陈阵想,难道人将人碎尸万段、抽筋剥皮的shòu行也是从láng那儿学来的?或者人性中的shòu性和shòu性中的láng性同出一源?在历史上人类的争斗中,确实相当公开或隐蔽地贯彻了人对人是láng的法则。第一次亲眼目击láng性如此大规模的残bào,陈阵内心的shòu性也立即被bī发了出来,他真恨不得马上套住一条láng,将láng抽筋剥皮。难道以后跟láng打jiāo道多了人也会变成láng?或者变成láng性shòu性更多一些的人?

  人们都愣愣地看着,陈阵感到手脚冰冷,透心透骨的冷。

  毕利格老人用双手扶着木锨把,若有所思地说:这八成是我这辈子看到的不数第二也得数第三的大láng群了,连最头里的这匹马都咬成这碎样,别的马我也不用看了,准保一个全尸也剩不下。

  乌力吉一脸沉重,他叹了口气说:这匹马我骑过两年,我骑它套过三条láng,全场数一数二的快马啊,当年我当骑兵连长带兵剿匪,也没骑过这么快的马。这群láng这次运用的战略战术,比当年马匪的战术还要jīng明。它们能这样充分利用白毛风和大泡子,真让人觉着脑子不够使,我要是比láng聪明一点,这匹马也死不了了。这次事故我是有责任的,当时我要是再劝劝老包就好了。

  陈阵一边听着他俩小声jiāo谈,一边却在想他自己的心事。在中国,人们常说的猛shòu就是虎豹豺láng,但是虎豹是稀有动物,不成群,事例少。而láng是普见动物,可成群,故事多,恶行也多。láng是历史上对人威胁最大、最多、最频繁的猛shòu。到了草原,láng简直就是人马牛羊的最大天敌。但为什么草原民族还是要把láng作为民族的图腾呢?陈阵又从刚刚站住的新立场向后退却。

  屠场已清出大半。冰湖上尸横遍野,冰血铺地,碎肢万段,像一片被密集pào弹反复轰炸过的战场。一群奔腾的生命,待命出征的生命,戛然而止,变成了草原战场上的pào灰。每匹马的惨状与大白马如出一辙,马尸密集处,残肢断骨犬牙jiāo错,只能凭马头和各色的马毛来清点马数。两个马倌蹲在冰面上,用自己的厚毛马蹄袖和皮袍下摆,一遍一遍地擦拭自己的爱马的马头,一边擦,一边流泪。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惨景惊呆了。陈阵和几个从未亲眼见过惨烈战争场面,也从未见过láng群集体屠杀马群惨状的北京知青,更是惊吓得面色如雪,面面相觑。知青的第一反应好像都是: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人,假如在白毛风中碰上这群láng那会是什么结局?难道就像这群被láng分尸的军马一样?

  陈阵眼前突然出现了南京大屠杀的血腥场面。他在láng性中看到了法西斯、看到了日本鬼子。陈阵体内涌出qiáng烈的生理反应:恶心、愤怒,想吐、想骂、想杀láng。他又一次当着毕利格老人的面脱口而出:这群马死得真是太惨了,láng太可恶太可恨了!比法西斯,比日本鬼子还可恶可恨。真该千刀万剐!

  老人面色灰白地瞪着陈阵,但底气十足地说:日本鬼子的法西斯,是从日本人自个儿的骨子里冒出来的,不是从láng那儿学来的。我打过日本人我知道,日本没有大草原,没有大láng群,他们见过láng吗?可他们杀人眨过眼吗?我给苏联红军带路那会儿,见着过日本人gān的事,咱们牧场往东北吉林去的那条草原石子道,光修路就修死了多少人?路两边尽是人的白骨头。一个大坑就几十条命,一半蒙古人一半汉人。

  乌力吉说:这次大事故也不能全怪láng,人把láng的救命粮抢走了,又掏了那么多的láng崽,láng能不报复吗?要怪也只能怪咱们自己没把马群看好。láng惜命,不bī急了它们不会冒险跟人斗的,人有狗有枪有套马杆。在草原上,láng怕人,láng多一半是死在人的手里的。可日本鬼子呢,咱们中国从来没侵略过它,还帮了它那么大的忙,可它杀起中国人来连眼都不眨一下。

  老人明显不悦,他瞥了一眼陈阵说:你们汉人骑马就是不稳,稳不住身子,一遇上点磕磕绊绊,准一边歪过去,摔个死跟头。

  陈阵很少受老人的责备,老人的话使他的头脑冷静下来,听出了老人的话外之音。他发现láng图腾在老人灵魂中的地位,远比蒙古马背上的骑手要稳定。草原民族的shòu祖图腾,经历了几千年不知多少个民族灭亡和更替的剧烈颠簸,依然一以贯之,延续至今,当然不会被眼前这七八十匹俊马的死亡所动摇。陈阵突然想到:“huáng河百害,惟富一套。”“huáng河决堤,人或为鱼鳖。”“huáng河——母亲河。”“huáng河——中华民族的摇篮……”中华民族并没有因为huáng河百害、吞没了无数农田和千万生命,而否认huáng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看来“百害”和“母亲”可以并存,关键在于“百害的母亲”是否养育了这个民族,并支撑了这个民族的生存和发展。草原民族的láng图腾,也应该像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那样得到尊重。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24/168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