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_姜戎【完结】(17)

2019-03-10  作者|标签:姜戎

  陈阵不死心,又问了许多牧民,不论男女老少都说láng会飞。还说,就是láng死了,láng的灵魂也会飞回腾格里那儿去的。

  后来,哈拉巴拉所长被“解放”了,从旗里的gān部审查班放了回来,官复原职。陈阵连忙带上北京的好烟上门看望,这才弄清“飞láng”是怎么“飞”进石圈的。哈所长内蒙公安学校科班出身,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他说,这个案子早已结案,可惜,他的科学结论在草原上站不住脚,大多数牧民根本就不相信,他们认定láng是会飞的。只有一些有文化有经验的猎人,信服他的调查和判断。哈所长笑道:要是从尊重本民族的信仰和风俗习惯说,láng飞进石圈,也不能说完全错,láng至少有一段距离是在空中飞行的。

  他接着说:那天,全场牧民人心惶惶,都以为腾格里发怒了,要给额仑草原降大灾了。马倌把马群扔在山上都跑回来看。老人和女人都跪在地上朝腾格里磕头。孩子们吓得大人再用劲打也不敢哭。乌力吉场长怕影响生产,也急了,给我下了死令,必须两天破案。我把全场的gān部组织起来,让他们保护现场。可是现场已经被破坏。石圈外面地上的线索全让羊群和人踩没了。我只好拿着放大镜一寸一寸地在墙上找线索。最后,总算在圈墙东北角的外墙上找到了模模糊糊的两个láng的血爪印。这才破了案。你猜猜看,láng是怎么进去的?

  陈阵连连摇头。

  哈所长说:我判断,一定是有一头最大的láng,在墙外斜站起来,后爪蹬地,前爪撑墙,用自个儿的身子给láng群当跳板。然后,其它的láng,在几十步以外的地方,冲上来,跳上大láng的背,再蹬着大láng的肩膀,一使劲就跳进羊圈了。要是从里面看的话,那láng就不是像飞进来的一样吗?

  陈阵愣了半天说:额仑的láng真聪明绝顶。草原上才刚刚盖起石圈,láng就想出了对付的办法。草原láng真是成jīng了……牧民说láng能飞确实也没错。只要láng跳起来,以后移动的那段距离都可以算作飞行距离。láng从天而降,掉在羊堆里,那真得把羊群吓得半死。láng群这下可真捞足了,在羊圈里吃饱了也杀过瘾了。可就是留在外面的那条láng够倒霉的,它什么也吃不着。这条láng,风格挺高,还挺顾家,一定是条头láng。

  哈所长哈哈大笑:不对不对,依我判断,外面这条láng也飞进去吃了够。你不知道,草原的láng群集体观念特qiáng,特抱团,它们不会拉下它们的弟兄和家人的。里面的láng吃足了,就会再搭跳板把一条吃饱的大láng送出来。然后再给饿láng搭láng梯,让它也进去吃个够。那外墙上的两只血爪印,就是里面的láng到外面当跳板的时候留下的。要不,哪来的血爪印?第一条láng当跳板的时候,还没有杀羊,那爪子是gān净的,没有血。对不对?你再想想当时的阵势,láng真是把人给耍了。láng群全进了石圈,大开杀戒。人盖石圈明明是为了挡láng,这下倒好,反而把看羊狗挡在外面了。茨楞道尔基家的狗一定把鼻子都气歪了。狗不会也不敢学láng,跟láng一样飞进羊圈里去跟láng掐架。狗比láng傻得多。

  陈阵说:我也比láng傻多了。不过还有一个问题。láng群怎么能够全部安全撤离?我是说,最后那条láng怎么办?谁给它当láng梯?

  哈所长乐了,说:人确实比láng傻。当时大家也想不通这个问题。后来,乌场长趟着厚厚的羊血又进了羊圈,仔细看了看才弄明白。原来墙里的东北角堆了一堆死羊,至少有六七只。大家判断,最后一条láng一定是一条最有本事,也最有劲的头láng。它硬是独个儿叼来死羊,再靠墙把死羊摞起来,当跳板,再跳飞出去。也有人说一条lánggān不了这个重活,一定是最后几条láng合伙gān的。然后,再一个一个地飞出来。后来,乌场长把各队的队长组长都请来,在现场向大家分析和演示了láng群是怎样跳进去,又是怎样跳出来的,牧场这才慢慢平静下来。场部也没有批评和处罚茨楞道尔基。乌场长却作了自我批评。说他自己对láng太大意了,太轻敌了。

  陈阵听得毛骨悚然。虽然他完全相信哈所长的科学结论,但此后,草原láng却更多地以飞翔的jīng怪形象出现在他的睡梦中。他经常一身虚汗或一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他以后再也不敢以猎奇的眼光来看待草原上的传说。他也开始理解为什么许多西方科学家仍然虔诚地跪在教堂里。

  过了些日子,陈阵又想方设法实地考察了大队的两处天葬场。一处在查gān陶勒盖山的北面,另一处在黑石头山的东北面。从表面上看,这两处天葬场与牧场其他草场草坡台地没有太大区别。但细细观察区别还不小,两处天葬场都远离游牧迁场的古道,地处荒凉偏僻的死角和草原神山的北部,离láng群近,离腾格里近,便于灵魂升天。而且,那里的地势坎坷,坑坑洼洼,便于牛车颠簸。

  在额仑草原,千百年来,牧民过世,有的人家会把死者的内外衣服全部脱去,再用毡子把尸体卷起来,捆紧;还有的人家不会再动死者的着装。然后将死者停放到牛车上。再在牛车车辕头上横绑上一根长木。到凌晨虎时,再由本家族两个男性长辈各持长横木的一端,然后骑上马,将车驾到天葬场,再加鞭让马快跑。什么时候死者被颠下牛车,那里便是死者的魂归腾格里之地,象征着一位马背上民族成员坎坷颠簸人生的终止。如果死者是由毡子裹尸的,两位长辈就会下马,解开毡子,将死者赤身仰面朝天放在草地上,像他(她)刚来到世上那样单纯坦然。此时死者已属于láng,属于神。至于死者的灵魂能不能升上腾格里,就要看死者生前的善恶了。一般来说,三天以后便知分晓,如果三天以后死者的躯壳不见了,只剩下残骨,那死者的灵魂就已升上腾格里;如果死者还在那里,家人们就该恐慌了。但额仑草原láng多,陈阵还没有听说哪位死者的灵魂升不上腾格里。

  陈阵知道西藏的天葬,但来蒙古草原之前,却一直不知道草原蒙族也实行天葬,且不是由巨鹰,而是由láng群来施行的。陈阵越发感到恐惧和好奇。他从下队送生产物资的大车老板那里,打听到了天葬场的大致位置,立即找机会悄悄去了天葬场两次。但由于大雪覆盖,他没有看到自己想看的场面。直到寒冬即将过去,有一次他终于发现了雪地上通往天葬场的马蹄印和车辙印,顺车辙走去,他见到一位病死的老人,好像才刚刚落在此地。周围的马蹄印,车辙和人的脚印还很新鲜,连雪沫都还没有被风chuī尽。老人如赤子般安详,仰卧在雪地上,全身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沫,脸上像罩着一层白纱,面容显得舒展和虔诚。

  陈阵惊呆了,一路上惴惴不安的内心恐惧,渐渐被虔诚和神圣所代替。死者哪里是去“赴死”,而是像去腾格里赴宴,再次接受圣水洗礼,去迎接自己又一次新生。陈阵第一次真正相信草原蒙古民族崇拜láng图腾是真的——在一个人生命的终点,将躯体当成luǒ露坦dàng的祭祀供品,从而把自己解脱得如此gān净彻底,谁还能怀疑草原蒙族对腾格里、对草原láng以灵魂相托的由衷敬仰呢。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17/168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