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_姜戎【完结】(152)

2019-03-10  作者|标签:姜戎

  陈阵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和研究这些问题。中华历史和华夏民族五千年的性格形成和演变相当复杂,但确有规律可寻,现在总算理出点头绪来了。

  杨克说:接着讲,只要你不累,我就可以奉陪到底。

  陈阵说:我也正憋着要跟你讲呢,讲一讲才能理得更清楚。有你听,我就更来劲……等会儿再讲吧,快要到小láng的故居了,我要向我的小láng导师汇报研究成果呢,它是我真正的指导老师,还有一位就是毕利格阿爸,而草原láng群和草原人,也都是我的尊师呵。

  山脚下原来的茂密的苇林早已消失。吉普穿过低矮稀疏、青huáng错杂的旱苇地,爬上黑石山下的缓坡。

  杨克问:你还记得小láng的lángdòng吗?

  陈阵口气肯定地说:学生怎么会忘记老师的家门呢?我会在离老dòng最近的坡底下停下来的,上面一段路还得步行,必须步行!

  吉普慢慢前行,距小láng的出生地越来越近,陈阵的心骤然紧张起来,他感到自己似乎像一个老战犯正在去一座陵墓谢罪,那个陵墓里埋葬的就是被他断送性命的七条蒙古草原láng:五条小láng崽还没有睁眼和断奶,一条才刚刚学会跑步,还有一条小láng竟被他用老虎钳剪断了láng牙,用铁链剥夺了短短一生的自由,还亲手将它砸死。天性自由,又越来越尊崇自由的陈阵,却gān出了一件最专制独裁的恶事,他简直无法面对自己年轻时期那些血淋淋的罪行。他有时甚至憎恨自己的研究成果,正是他的好奇心和研究癖,才断送了那七条小láng的快乐与自由,他的书稿是蘸着七条可爱的小láng的鲜血写出来的,那可是具有白láng王高贵血统的一群蒙古草原láng啊……20多年来,他的内心深处常常受着这笔血债的深深谴责和折磨。他也越来越能理解那些杀过láng的草原人,为什么在生命结束后都会心甘情愿地把自己身体jiāo还给láng群。那不仅仅是为了灵魂升天,也不仅仅为了是“吃肉还肉”,可能其中还含着偿债的沉重愧疚,还有对草原láng深切的爱……可是如今的草原再也没有天葬场了。

  20多年来,可敬可佩,可爱可怜的小láng,经常出现在他的梦里和思绪里,然而,小láng却从来不曾咬过他,报复过他,甚至连要咬他的念头都没有。小láng总是笑呵呵地跑到他的跟前,抱他的小腿,蹭他的膝盖,而且还经常舔他的手,舔他的下巴。有一次,陈阵在梦里,他躺在草地上,突然惊醒,小láng就卧在他的头旁,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咽喉,可是小láng看到他醒来,却就地打滚,把自己的肚皮朝天亮出来,让他给它挠痒痒……在20多年的无数梦境中,小láng始终以德报怨,始终像他的一个可爱的孩子那样跑来与他亲热……使他感到不解的是,小láng不仅不恨他,不向他皱鼻龇牙,咆哮威胁,而且还对他频频表示láng的友情爱意,láng眼里的爱,在人群里永远见不到,小láng的爱意是那么古老荒凉,温柔天真……

  杨克见到这面碎石乱草荒坡,好像也记起二十七八年前那场残忍的灭门恶行。他眼里露出深深的内疚和自责。

  吉普在山坡上停下,陈阵指了指前面不远的一片平地说:那就是小láng崽们的临时藏身dòng,是我把它们挖出来的,主犯确实是我。我离开额仑的时候它就塌平了,现在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来了,咱们就从这儿往老dòng走吧。两人下了车,陈阵背上挎包,领着杨克向那个山包慢慢绕过去。

  走上山坡,原来长满刺草荆棘高草棵子,yīn森隐蔽的乱岗,此时已成一片秃坡,坡下也没有茂密的苇子青纱帐作掩护了。又走了几十米,百年老dòng赫然袒露在两人的视线里,老dòng似乎比以前更大,远看像陕北huáng土高坡一个废弃的小窑dòng。陈阵屏着呼吸快步走去,走到dòng前,发现老dòng并没有变大,只是由于老dòng失去了高草的遮挡才显得比从前大。连年的gān旱使dòng形基本保持原样,只是dòng口底部落了不少碎石碎土。陈阵走到dòng旁,跪下身,定了定神,趴到dòng口往里看,dòng道已被地滚草,荆棘棵子填了一大半。他从挎包里掏手电往里面照了照,dòng道的拐弯处已几乎被土石huáng沙乱草堵死。陈阵失落地坐到dòng前的平台上,怔怔地望着老dòng。

  杨克也用手电仔细看了看dòng道,说:没错!就是这个dòng!你就是从这个dòng钻进去的。那会儿,我在外面真是吓得两头害怕,又怕你在里面碰见母láng,又怕外面的láng跟我玩命……咱俩当时真是吃了豹子胆了。说实话,你的理论确实是真正深入草原腹地,深入lángdòng里得来的……

  杨克又弯下身冲着老dòng呼喊:小láng!小láng!开饭喽!陈阵和我来看你啦!杨克就像在新草场对着小láng自己挖的lángdòng,叫小láng出来吃饭一样。然而,小láng再也不会从lángdòng里疯了似地蹿出来了……

  陈阵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土,又蹲下身,一根一根地拔掉平台上的碎草,然后从挎包里拿出七根北京火腿肠,其中有一根特别粗大,这是专门给他曾经养过的小láng准备的。陈阵把祭品恭恭敬敬地放在平台上,从挎包里拿出七束香,插在平台上点燃,又从文件夹里抽出文稿的扉页,点火烧祭。火苗烧着了《láng图腾》和陈阵的名字,陈阵希望小láng和毕利格阿爸的在天之灵能收到他的许诺和深深的忏悔。火苗一直烧到陈阵的手指才熄灭。陈阵又掏出一扁瓶毕利格老人喜欢的北京“二锅头”酒,祭洒在老dòng平台上和四周的沙草地上。他知道,额仑草原原二队草场上的每一个老lángdòng旁都有老人的脚印。由于他不听老人的话坚持养láng,伤了老人的心,他对老人的愧疚也永远不能弥补了。

  两人都伸出双臂,手掌朝天,仰望腾格里,随着袅袅上升的青烟,去追寻小láng和毕利格老阿爸的灵魂……

  陈阵真想大声呼喊,小láng!小láng!阿爸!阿爸!我来看你们了……然而,他不敢喊,他不配喊。他也不敢惊扰他们的灵魂,惟恐他们睁开眼睛看到下面如此gānhuáng破败的“草原”。

  gān旱的腾格里欲哭无泪……

  时间还早,两人走到车旁,搬下食物筐,在吉普的yīn影里,就地野餐。陈阵闷头喝酒,心情压抑哀伤,酒气呛出眼泪,眼前的láng山一片模糊。

  杨克说:你也别太伤心了。你把你的东西写出来,就是对小láng和阿爸的最大安慰和补偿。实际上到后来,小láng跟咱俩特亲,尤其是对你,它都快把你当作gān爸了。就是腾格里告诉它真相,小láng也不会记恨你的。在现代,人的感情越来越靠不住。gān了十几年律师,我对中国人越来越失望。老爸还没咽气呢,儿女亲属就在老人的病chuáng前,为争夺遗产大吵大闹,吵得老人都咽不下最后一口气。现代都市真正动情的哭泣,只有在人们的宠物爱犬死的时候才能听到……将来,人们只能到动物世界去寻找真、善、美了。

  陈阵叹道:何止是真、善、美啊。

  杨克说:继续你的讲座吧。在草原láng的故土沙场开láng图腾讲座,这是对小láng,对所有战死在草原的láng壮士的最好祭奠。小láng在天上一定会歪着脑袋,竖起耳朵安安静静地听你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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