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_姜戎【完结】(136)

2019-03-10  作者|标签:姜戎

  陈阵想起跟老人第一次进入这片新草场时的美景,才过了一个夏季,美丽的天鹅湖新草场,就变成了天鹅大雁野鸭和草原láng的坟场了。他说:阿爸,咱们是在做好事,可怎么好像跟做贼似的?阿爸,我真想大哭一场……

  老人说:哭吧,哭出来吧,你阿爸也想哭。láng把蒙古老人带走了一茬又一茬,怎么偏偏就把你老阿爸这一茬丢下不管了呢……

  老人仰望腾格里,老泪纵横,呜呜……呜……像一头苍老的头láng般地哭起来。陈阵泪如泉涌,和老阿爸的泪水一同洒在古老的额仑草原上……

  小láng忍着伤痛,在囚笼里整整站了两个整天。到第二天傍晚,陈阵和张继原的牛车队,终于在一片秋草茂密的平坡停下车。邻居官布家的人正在支包。高建中的牛群已经赶到驻地草场,他已在毕利格老人选好的扎包点等着他们,杨克的羊群也已接近新营盘。陈阵、张继原和高建中一起迅速支起了蒙古包。嘎斯迈让巴雅尔赶着一辆牛车,送来两筐gān牛粪。长途跋涉了两天一夜的三个人,可以生火煮茶做饭了。晚饭前杨克也终于赶到,他居然用马笼头拖回一大根在路上捡到的糟朽牛车辕,足够两顿饭的烧柴了。两天来,一直为陈阵扔掉那大半车牛粪而板着脸的高建中,也总算消了气。

  陈阵、张继原和杨克走向囚车。他们刚打开蒙在筐车上的厚毡,就发现车筐的一侧竟然被小láng的钝爪和钝牙抓咬开一个足球大的dòng,其它两侧的柳条壁上也布满抓痕和咬痕,旧军雨衣上落了一层柳条碎片木屑。陈阵吓得心怦怦乱跳,这准是小láng在昨天夜里牛车停车过夜的时候gān的。如果再晚一点发现,小láng就可能从破dòng里钻出来逃跑。可是拴它的铁链还系在车横木上,那么小láng不是被吊死,就是被拖死,或者被牛车轮子压死。陈阵仔细查看,发现被咬碎的柳条上还有不少血迹,他赶紧和张继原把车筐端起来卸到一边。小láng嗖地窜到了草地上,陈阵急忙解开另一端的铁链,将小láng赶到蒙古包侧前方。杨克赶紧挖坑,埋砸好木桩,把铁环套进木桩,扣上铁扣。饱受惊吓的小láng跳下地后,似乎仍感到天旋地转,才一小会儿就坚持不住了,乖乖侧卧在不再晃动的草地上,四只被磨烂的爪掌终于可以不接触硬物了。小láng疲劳得几乎再也抬不起头。

  陈阵用双手抱住小láng的后脑勺,再用两个大拇指,从小láng脸颊的两旁顶进去,掐开小láng的嘴巴。他发现咽喉伤口的血已经减少,但是那颗坏牙的根上仍在渗血,便紧紧捧住小láng的头,让杨克摸摸láng牙,杨克捏住那颗黑牙晃了晃,说:牙根活动了,这颗牙好像废了。陈阵听了,比拔掉自己一颗好牙还心疼。两天来,小láng一直在用血和命反抗牵引和囚禁,全身多处受伤,还居然不惜把自己的牙咬坏。陈阵松了手,小láng不停地舔自己的病牙,看样子疼得不轻。杨克又小心地给小láng的四爪上了药。

  晚饭后,陈阵用剩面条、碎肉和肉汤,给小láng做一大盆半流食,放凉了才端给小láng。小láng饿急了,转眼间就吃得个盆底朝天。但是陈阵发觉,小láng的吞咽不像从前那样流畅,常常在咽喉那里打呃,还老去舔自己那颗流血的牙。而且,吃完以后,小láng突然连续咳嗽,并从喉咙里喷出了一些带血的食物残渣。陈阵心里一沉:小láng不仅牙坏了,连咽喉与食道也受了重伤,可是,有哪个shòu医愿意来给láng看病呢?

  杨克对陈阵说:我现在明白了,láng之所以个个顽qiáng,不屈不挠,不是因为láng群里没有“汉jian”和软蛋,而是因为残酷的草原环境,早把所有的孬种彻底淘汰了。

  陈阵难过地说:可惜这条小láng,为自己的桀骜不驯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人是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可láng是三个月看大,七个月看老啊。

  第二天早晨,陈阵照例给láng圈清扫卫生的时候,突然发现láng粪由原来的灰白色变成了黑色。陈阵吓得赶紧掐开小láng的嘴巴看,见咽喉里的伤口还在渗血。他急忙让杨克掐开láng嘴,自己用筷子夹住一块小毡子,再沾上白药,伸进láng咽喉给它上药,可是咽喉深处的伤口实在是够不着。两个人使尽招数,土法抢救,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一个劲后悔怎么没早点儿自学shòu医。

  第四天,láng粪的颜色渐渐变淡,小láng重又变得活跃起来,两人才松了一口气。

  第34章

  很长时期里一切文明都沿着君主政体的路线,即君主专制政体的路线上生长和发展。从每一个君主和朝代,我们看到似乎有一个必然的过程,即从励jīng图治而走向浮华、怠惰和衰微,最后屈服于某个来自沙漠或草原的更有朝气的家系。

  ……

  我们看到所有的游牧民都一样,不论是诺迪克人、闪米特人,或是蒙古利亚人,他们的本性比起定居民族从个人角度来说更乐从和更刚毅。

  ——(英)赫·乔·韦尔斯《世界史纲》

  毕利格老人再也不被邀请到团部师部去开生产会议,陈阵经常见他闲在家里,坐在蒙古包里默默地做皮活。

  经过夏秋的雨季,马倌、牛倌和羊倌的马笼头、马缰绳、马嚼子和马绊子,被雨水一遍遍地淋湿泡软,都已严重脱硝,又被太阳一遍遍地晒gān、晒硬、晒裂,皮马具的牢度大大降低。马匹挣断缰绳,挣脱马绊子逃回马群的事经常发生。

  毕利格老人总算有时间为家人,为小组的马倌和知青做皮活了。陈阵、杨克和高建中经常抽空到老人的蒙古包学做皮活。十几天下来,他们三人都能做出像模像样的马笼头、马鞭子了。杨克还做出了难度最大的马绊子。

  老人宽大的蒙古包成了蒙古皮活作坊,堆满了白生生的牛皮活计,弥散着呛鼻的皮硝气味。所有的活计就差最后一道工序——给皮件上旱獭油。

  旱獭油是草原上最高级最奇特的动物油。内蒙高原冬季奇寒,羊油huáng油、柴油机油都会凝固,而唯独旱獭油始终保持液态,即便在零下30℃的隆冬,也能把稠黏的旱獭油从瓶子里倒出来。

  獭油是草原的特产,牧民家的宝贝,家家必备。在数九寒天的白毛风里,马倌羊倌只要在脸上抹上一层獭油,鼻子就不会冻掉,脸面也不会冻成死白肉。用獭油炸出来的蒙式面果子,色泽又huáng又亮,味道也最香。獭油果子往往只出现在婚礼的宴席和招待贵客的茶桌上。獭油还可以治烫伤,效果不比獾油差。

  獭油和獭皮又是牧民的主要副业收入来源之一。每年秋季獭毛最厚、獭膘最肥的时候,牧民都会上山打獭子。獭肉自己吃,獭皮和獭油则送到收购站和供销社换回砖茶、绸缎、电池、马靴、糖果等日用品。一张大獭皮四块钱,一斤獭油一块多钱。旱獭皮是做女式皮裘的上等皮料,全部出口换汇。大獭子有一指厚的肥膘,可出两斤獭油。牧民打一只大獭子,除了肉以外可收入五六块钱。一个秋季打上百只旱獭就可收入五六百块钱,比羊倌一年的工分收入还要多。在额仑草原,牧民半牧半猎,主业虽然是牧业,但许多人家的主收入却来自猎业。光打旱獭一项就可超过放羊,如果加上打láng,打狐狸、沙狐、huáng羊等等的收入就更多了。当时额仑牧民生活的富裕程度,超过北京城里中等gān部的家庭,几乎家家都有让城里人吃惊的存款。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136/168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