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_姜戎【完结】(100)

2019-03-10  作者|标签:姜戎

  狗们都糊涂了,不知道该咬死它,还是制止它。在同仇敌忾看羊狗的阵线里,突然出现了仇敌的嗥声,小组的狗队阵营顿时大乱。邻居官布家的狗也突然停止了叫声,有几条狗甚至跑到陈阵的家门口来看个究竟,并随时准备支援。只有二郎欣喜地走进láng圈,舔舔小láng的脑袋,然后趴在它的身旁,倾听它的嗥声。huánghuáng和伊勒恶狠狠地瞪着小láng,这一刻,小láng稚嫩的嗥声,把它在狗群里生活了几个月模糊暧昧的身份,不打自招了——它不是一条狗,而是一条láng、一条与狗群嗥吠大战的野láng没有任何区别的láng。但是huánghuáng和伊勒见主人笑眯眯地望着小láng抚摸小láng,敢怒不敢言。邻家的几条大狗看着人狗láng和平共处,一时也弄不清它到底是狗还是láng,它们歪着脑袋怀疑地看了几眼这个奇怪的东西,便悻悻地回家了。

  陈阵蹲在小láng身边听它的长嗥,仔细观察láng嗥的动作。陈阵发现小láng开始嗥的时候,一下子就把鼻尖抬起,把它的黑鼻头直指中天。陈阵欣赏着小láng轻柔绵长均匀的余音,就像月光下,一头小海豚正在水下用它长长的鼻头轻轻点拱平静的海面,海面上dàng起一圈一圈的波纹,向四面均匀扩散。陈阵顿悟,láng鼻朝天的嗥叫姿态,也是为了使声音传得更远,传向四面八方。只有鼻尖冲天,嗥声才能均匀地扩散音波,才能使分散在草原四面八方的家族成员同时听到它的声音。láng嗥哭腔的悠长拖音,láng嗥仰鼻冲天的姿态,都是草原láng为适应草原生存和野战的实践而创造出来的。草原láng进化得如此完美,如此成功,不愧是腾格里的杰作。而且,草原骑兵的牛角号的发音口也是直指天空的。牛角号悠长的音调和指天的发声,与草原láng嗥的音调和方向完全一样,这难道是偶然的巧合吗?看来古代草原人早已对草原láng嗥的音调和姿态的原因做了深刻的研究。草原láng教会了草原人太多的本领。

  陈阵浑身的热血涌动起来。在原始游牧的条件下,在内蒙古草原的最深处,此前大概还没有一个人,能抚摸着láng背倾听láng的嗥歌。紧贴着小láng倾听láng嗥声真是太清晰了,小láng的嗥声柔嫩圆润纯净,虽然也是“呜欧……欧……”那种标准的láng嗥哭腔,但声音中却没有一点悲伤。相反,小láng显得异常兴奋,它为自己终于能高声长歌而激动无比,一声比一声悠长、高昂、激越。小láng像一个初登舞台就大获成功的歌手,亢奋得赖在台上不肯谢幕了。

  尽管几个月来,小láng常常做出令陈阵吃惊的事情,但是此时,陈阵还是又一次感到了震惊。小láng学狗叫不成,转而改学láng嗥,一学即成,一嗥成láng。那láng嗥声虽然可以模仿láng群,但是长嗥的姿态呢?黑暗的草原,小láng根本看不见大láng是用什么姿态嗥的,可它竟然又一次无师自通。小láng学狗叫勉为其难,可学láng嗥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真是láng性使然,小láng终于从学狗叫的歧途回到了它自己的láng世界。小láng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小láng长大了,从此将长成一条真正的草原láng。陈阵深感欣慰。

  然而,随着小láng的嗥声一声比一声熟练、高亢、嘹亮,陈阵的心像被小láng爪抓了一下,突然揪紧了。偷来的锣敲不得,可是偷来和偷养的小láng却自己大张旗鼓地“敲打”起来了,唯恐草原上的人狗láng不知道它的存在。陈阵暗暗叫苦:我的小祖宗,你难道不知道有多少人和狗想打死你?有多少母láng想抢你回去?你为了躲避人挖了一个dòng,把自己藏起来,你这一嗥不就前功尽弃了吗?这不是自杀吗?陈阵转念一想,又突然意识到,小láng不顾生命危险,冒死高嗥,肯定是它想让它的妈妈爸爸来救它。它发出自己的声音以后,立刻本能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它不是一条“汪汪”叫的狗,而是野外游dàng长嗥的那些“黑影”的其中一员。荒野的呼唤在呼唤荒野,小láng天性属于荒野。陈阵出了一身冷汗,感到了来自人群和láng群两方面的巨大压力。

  小láng突然运足了全身的力气发出音量最大的láng嗥。

  对于小láng的长嗥,陈阵以及草原上的人群、狗群和远处的láng群,最初都没有反应过来,小láng给了大家一个措手不及。仓促中,仍是láng群的反应最快,当小láng发出第三声第四声娇嫩悠长的嗥声时,三面大山的láng群刹那间静寂无声,有的láng“欧……”的尾音还没有拖足拖够,就戛然而止,把剩下的嗥声吞回láng肚。

  陈阵猜想,在人的营盘传出标准的láng嗥声,这是所有草原上的láng王、老láng、头láng和母láng闻所未闻的事情。陈阵可以想象láng们的吃惊程度,láng们可能想:难道是一条不听命令的小láng擅自闯进人的营盘了?那也不对啊,小láng误入营盘,按常理它马上会被恶狗猛犬撕碎。可是为什么听不到小láng的惨叫呢?而且小láng居然还安全愉快地嗥个没完。

  那么难道不是小láng,而是一条会学láng嗥的小狗?陈阵试着按照láng的逻辑进一步推测。可老láng头láng们从来没听到过能发出如此jīng确、只有láng所独有的嗥声的狗叫。那么难道是人养了一条小láng?可草原上自古到今只有láng养人,而从没有人养láng的事情。就算是人养了条小láng,这是谁家的láng崽呢?在chūn天,人和狗掏了不少láng窝的láng崽,可那时láng崽还不会嗥,母láng们也听不出这条小láng是谁家的孩子。

  láng群肯定是懵了慌了和糊涂了。陈阵估摸,此刻láng们正大眼瞪小眼,谁也发不出声音来。一个来自北京的知青违反草原天条的莽撞行为,使老láng头láng们全傻了眼。但是,láng群迟早会听出这是一条真的láng。那些chūn天丧子的母láng,也肯定会草原烈火般地燃起寻子夺子的一线希望。小láng突如其来的自我bào露,使陈阵最担心的事情终于突现眼前。

  草原上第二批对小láng的嗥声做出反应的,是大队的狗群。刚刚开始休息的狗群听到营盘内部传出láng嗥声,吃惊不小。狗们判断准是láng群趁人狗疲乏,突袭了一家的羊群,于是全队的狗群突然集体狂吠起来,它们好像有愧于自己的职责,全都以这一夜最凶猛疯狂的劲头吼叫,把接近凌晨的草原吼得个天翻地覆。狗群准备拼死一战,并警报主人们,láng群正在发动全面进攻,赶快持枪应战。

  草原上反应最迟钝的却是人,绝大部分下夜的女人都累困得睡着了,没有听到小láng的长嗥,她们是被极为反常和猛烈的狗叫声惊醒的。近处远处各家女人尖厉的嗓音又响起来了,无数手电的光柱扫向天空和山坡。谁也没想到在蚊群大规模出动之前,láng群竟提前进攻了。

  陈阵被全队狗群震天的声làng吓懵了头,这都是他惹的祸。他不知道天亮以后怎样面对全大队的指责。他真怕一群牧民冲到他家把小láng抛上腾格里。可是小láng还在嗥个不停,它快乐得像是在过成人节。小láng毫无收场的意思,喝了几口水,润润嗓子,又兴冲冲地长嗥起来。天色已褪去深黑,不下夜的女人们就要起来挤奶,陈阵急得一把搂住小láng,又用左手狠狠握住小láng的长嘴巴,qiáng行制止它发声。小láng哪里受过这等欺负,立即拼出全身力气,狂bào挣扎。小láng已是一条半大的láng了,陈阵没想到小láng的力气那么大,他一只胳膊根本就按不住它,而握住láng嘴的手又不敢松开,此时放手,他非得被小láng咬伤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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