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时代_庸人【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庸人

  老四海出生在文革前夕,到现在差不多四十岁了。

  童年的记忆,对他来说都是黑白的,找不到任何可以追忆的色彩。自从母亲死后,驴人乡就更没什么可挂念的了。

  其实老四海对驴人乡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那是个七山两水一分田的山区乡,特产是穷人。当地人的粮食都藏在自己肚子里,所以这地方的耗子比其他地区的兄弟们都小了好几号,原因是发育不良。没办法,人穷耗子也贫苦,真是没的可吃啊。但耗子是有骨气的,一旦无法容忍便举家迁移,此处不留耗子,另有留耗子的地方。可怪的是人比耗子要懒,他们不愿意动窝,在山沟子里一住就是几辈子,还觉得挺光荣。

  驴人乡最大的特点就是名称怪异,由于从小就听惯了这三个字,老四海也没觉出有什么稀奇来,驴人好歹也是人,总比马厂、狗窑之类的名字响亮些。

  老四海从小就生得相貌堂堂,眉目颇有些气派,美中不足的是他的手背上生了块胎记,像个小葫芦。同学们给他起了个外号——葫芦娃。老四海根本不愿意搭理他们,他这个葫芦娃是胸怀大志的。

  后来他考上了县中学,同学都说:“听说你们驴人乡的人鸟大,是真的吗?”老四海脱了裤子让他们看,大家也把裤子脱了,个头差不多。同学们大为失望,都说驴人乡不过是徒有其名罢了,哪儿有驴一样的人?老四海这才知道,驴人乡原来是名声在外的。

  星期天回家时,老四海抓住老爹问:“县里的人都说咱驴人乡的人鸟大,真大吗?”

  老爹说:“别听他们胡说,都是编排咱们哩。”

  老四海说:“那咱村为何叫驴人乡?”

  一听这话,老爹竟悠然自得起来,恬着胸脯道:“娃儿问得对,连祖宗来历都不晓得的人就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我告诉你,咱这个村绝不是一般的村子,咱们村啊是出过大人物的。”老四海又追问祖宗堆儿里出过什么大人物,老爹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咱家人姓老,知道为啥姓老吗?咱们的祖宗是嫪毐,所以咱们都姓老。”

  当时老四海已经上中学了,多少知道些嫪毐的光辉事迹。听到这儿,不禁皱着眉道:“爹,咱祖宗保证是瞎说,嫪毐是个太监,太监是没有鸟的。没有鸟,哪儿来的咱们?而且我听说他是个秦国人,秦国在陕西呢,离咱们这里有好几千里地呢。”

  老爹哈哈笑道:“你真是个死心眼,将来进了城,城里人保证要骂你是土包子。嫪毐是个假太监,不是假太监的话,秦始皇他妈能那么喜欢他吗?嫪毐的鸟可大啦,听说能挂着车轮子满街跑,了不得哩。我再告诉你,咱们的老祖宗不是秦国人,他是后来去的秦国。他是咱赵国人,就是从咱们驴人乡出去的,咱们都是他的后人。”

  老四海使劲点头,自己家里终于和大人物联系上了,真是荣幸啊!

  老爹估计也是这个心思,他接着道:“嫪毐的鸟的确是太大了,有人说他是野驴转世,是驴人,所以咱们这地方就叫驴人乡了。是不好听,可外人都这么叫,谁也改不了。而且嫪毐这俩字一般人是认不得的,后来咱们家就改姓老了。娃儿啊,别看咱们乡现在穷,可咱们祖宗阔气过,咱祖宗日过秦始皇他妈。秦始皇是什么人?是天下所有皇上的祖宗,咱祖宗可了不得哩!将来你小子一定要争气,将来给我娶个北京丫头回来,到时候爹给你盖五间大北房。”

  也就是从这一刻起,老四海下定决心,一定要找个北京丫头当老婆。于是他发奋努力,学习成绩是蒸蒸日上,年年领先,先是考上了重点高中,后来一努力就上了北京的大学。大学通知书下来的当晚,驴人乡沸腾了,众人奔走相告,老爹还特地放了一挂pào仗。到了后半夜,老四海家院子里飞进来十几块砖头,连窗户都砸烂了,老四海家的狗也被砸折了一条腿。到现在老四海都不知道砖头是谁扔的,估计都是姓老的。

  老四海考上大学的时代是八十年代中期,大学包分配,而且学费也不贵。

  但老四海家太穷了,驴人乡太穷了,把全乡所有驴人的财产加在一起,也不见得能养活一个大学生。是啊,吃、住、路费、学费、书本费、住宿费,哪一样不是钱?去北京的当天,老爹东拼西凑地借了二百块钱,然后亲自将老四海一直送到南款。

  走到半路,老四海说:“爹,你别送了,我认得去南款的路。”

  老爹低着头道:“送,一定要送。我不是送你,我送的是驴人乡的第一个大学生。”

  此时他们已经看见那棵神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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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驴人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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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款是个大地方,初一、十五有大集,四里八乡的人都是以南款为中心的。驴人乡到南款有二十里山路,基本是下坡路,这棵神树正好坐落在十里的位置,看见它就等于走了一半。

  神树其实就是棵六个人才能合抱的大槐树,一到夏天便遮天避日的,如半山中的一架巨大华盖,树冠足足能覆盖上一亩地。老人们说这棵树已经有五百岁了,是山神老爷的同胞兄弟。由于注定当不上神仙,一怒之下就化身成槐树,要与山神比一比谁活得更长远。神树总有其神奇的地方,老槐树也不例外。在树gān上一人多高的地方,生了个方型的树dòng,dòng口只能容下一只拳头,dòng内空间却有坛子般大小,当地人管它叫金钱孔,也有人把它叫做树坛子。除此之外,这棵老树还有个更绝的地方,树冠靠山的一侧生机勃勃,而朝向平原的一侧正好死去了三分之一。老爹曾告诉老四海,土改那年神树突然间就枯萎了三分之一,那叫绝!至于为什么,那是谁也不能说清楚的。

  父子俩来到树下,老爹说:“歇一会儿吧。”

  老四海说:“歇一会儿您就回去吧。”

  老爹没言语,一声不吭地坐在树下抽起了旱烟袋。

  老四海忽然觉得分手之际,应该说点什么,可说什么呢?嗓子眼里像塞着个核桃,堵得慌。

  过了一会儿老爹忽然发话了:“娃儿啊,咱家八辈子里就出了你一个大学生。到北京一定要好好学,给我当个官回来,最起码也得当个公社书记。”

  老四海说:“爹,你放心,儿子一定争气。”

  老爹叹息着道:“家里的事你就别管啦。我想好了,等你一走我就找你舅舅他们借些钱来,办个养jī场。”

  “啊?”老四海头一回听到老爹居然在琢磨这种念头,他恍惚着说,“您要开工厂?”

  “我打听过了,上头的政策就是让大家摸着石头gān,能摸一块是一块。别人能摸,咱们为什么不能摸?”老爹微笑着算计起来,“我早合计好了,南款的jī蛋是四毛钱一斤,城里人没有jī蛋票还买不到呢,嘿嘿!咱们要是养上它几百只jī,家里存的那些棒子就全用上了,一年得摸多少块石头啊?”

  老四海道:“可咱家里没地方啊。”

  老爹道:“咱家后院的山坡上有好几十亩荒地呢。我跟乡长说说,一年给个几十块钱就行。嘿嘿……”说着老爹gān笑了几声,“报纸上不是说了吗?如今这年月万元户比贫雇农光荣。光荣不光荣无所谓,最起码落一个实惠。你爹要是能混上个万元户,你上学的事、你二弟娶媳妇的事就不发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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