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远行_季羡林【完结】(69)

2019-03-10  作者|标签:季羡林

  我们今天的访问算是非正式的,但已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堂里面当然会有点宗教气氛的,但并不浓。办公室布置得同现代化的大公司一般无二。我们听完了主人的介绍,走出门来,想到街对过大峰祖师庙去瞻谒。但是街上的积水,比我们来时不但未减,似乎还有点增涨。虽然近在咫尺,但步行无法过渡。我们只能临"河"伫观。但是,决不是像庄子说的那样:"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整个对岸和大街就在眼底下,看得清清楚楚。被堵塞的汽车泡在水里,宛如中国江南水乡的小船,摩托车在船的缝罅里穿来穿去,宛如水中的游鱼。

  第98节:曼谷行(3)

  我们伫观了一会儿,主人建议过一天再来,我们就转回了旅馆。

  过了几天,我们果然又正式访问了报德善堂。雨早已停了,天已经晴好了。堂前的马路已经由"沧海"变为"桑田"。我们只走了几十步,就过了街,来到了大峰祖师庙。我以为这样一位受到万人崇敬具有无量功德的祖师,他的庙一定会庄严雄伟,殿阁巍峨,金身十丈,弟子五百。然而我眼前的这一座庙却同我国乡下的土地庙或关帝庙差不多大小。一进山门,就是庭院,长宽不过二十来尺。走几步就进了正殿,偏殿、后殿似乎都没有。金身也只有几尺高,真可谓渺矣微矣,无足道者。然而在这个渺小的庭院和大殿中却挤满了善男信女,一派虔诚肃穆又热气腾腾的景象,能够感染任何走进来的人,我顾而乐之。

  在庭院中,一群妇女围坐在那里,把金纸和银纸折叠成方形、菱形的东西,不知道叫什么。我小的时候曾见过这样的金纸和银纸,多半是在为亡人发丧的时候叠成金银元宝烧掉。祭祖的时候极为少见,祭神的时候则从未见过。我从来没有推究过其原因。今天在曼谷大峰祖师庙,又见到这东西,但已经不是金银元宝的形状,于是引起我一连串的回忆与思考。难道是因为亲人初亡,到了yīn间,人(按应作"鬼")生地疏,多给他们带点盘缠有利于他们的生活(按此有语病,一时想不起恰当的名词,姑仍用之)吗?不给祖先烧金银元宝,难道是因为他们移民yīn间,为时已久,有的下了海,成了大款、大腕,根本用不着子孙的金银元宝了吗?至于不给神仙烧,原因似极简单。他们当了官,有权斯有钱,再给他们烧金银元宝,似乎如俗话所说的:"六指划拳,多此一招"了。

  我这样胡思乱想,有点失敬。但是我既然想到了,就写了出来,我只郑重声明一句:我说的祖先是指中国祖先,与泰国无涉。我从幻想中走了回来,看了看只有几丈长宽的正殿里的情景。大峰祖师的金身并不太高,端坐在神龛正中。像前地面上铺着几个蒲团,上面跪满了人,都是双手合十,口中喃喃,念的是什么经文,说的是什么话,谁也不清楚;但是虔诚之色,溢于颜面。神龛里烛光明亮,殿堂中香烟缭绕,大峰祖师好像是面含微笑,张口欲言,他在对信徒们降祉赐福。但是,我凝神观看,在氤氲的香气中,我又陷入迷离模糊,有点同刚到曼谷时的迷离模糊似乎相似,而实则极不相同。在缭绕的似云又似雾的烟气中,我恍惚看到了被大峰祖师赈济的灾民,看到了被他收殓的枯骨,甚至看到了他家乡的由他募化修建的那一座大桥,他今天已经成为把泰国的华侨和华裔紧密地同祖国联系在一起的金桥。我看到他微笑得更动人了,更让人感到福祉降临了。在这样的迷离模糊中,我走出了大峰祖师庙。

  1994年5月17日

  郑午楼博士郑午楼博士

  一个出身商业世家,自qiáng不息终于成大功的人;一个既有经济头脑,又有文化意识的人;一个自学成家,博闻qiáng记的人;一个既通东方语言,又通西方语言的人;一个既工汉字书法,又能鉴赏中国古代绘画的人;一个既能弘扬泰华文化,又能弘扬炎huáng文化的人;一个架设了中泰人民友谊金桥的人;一个把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紧密结合起来的人;一个悲天悯人,广行善事,广结善缘的人;一个待人接物处处有古风的人;一个年届耄耋而又jīng力充沛超过年轻人的人;总之,一个看似平凡实则不平凡的人。

  如此众多的不同的甚至有些矛盾的气质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世界上能有这样传奇性的人物吗?

  答曰:有!他就是泰国华裔侨领大企业家和教育家郑午楼博士。

  中国俗话说"闻名不如见面",又说"百闻不如一见"。在结识郑午楼博士的过程中,我又一次体会到这些俗语的正确性。最近若gān年以来,我常常听到郑午楼博士的大名。我对泰国情况不甚了了,但因为同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毕竟是有联系的,所以也想多了解一些。近四五十年以来,我曾结识过一些泰国朋友,比如著名作家奈古腊,北大教员西堤差先生和夫人,在华的专家素察先生,还有北大东语系一些泰籍华人:范荷芳女士、侯志勇先生、郑先明先生等等。从他们那里我对泰国的了解深入了一点。但是我一直没有机会,直接到泰国去了解泰国,直接通过个人接触去了解郑午楼博士。

  今年三月,机会终于到了。我们应郑午楼先生个人的邀请,来到了曼谷,参加由他创办的华侨崇圣大学的开学典礼。我们头一天晚上飞抵曼谷,第二天晚上,午楼先生就在他那豪华的私邸中设盛宴,欢迎中国大陆、香港、台湾和美国参加庆典的客人:中山大学校长曾汉民教授和蔡鸿生教授,汕头大学校长林维明教授,香港中文大学校长高锟教授,香港大学前校长huáng丽松教授,香港学界泰斗饶宗颐教授,台湾郎静山老先生,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校长田长霖教授,一时众星灿烂,八方风雨会曼谷。我同李铮和荣新江算是北京大学的代表,躬与盛会。我可真是万万没有想到,郑午楼博士同我一见面,就握着我的手说:

  第99节:曼谷行(4)

  "你的著作我读过的。"

  "???"

  我颇有点惊讶:我们相隔万水千山,而且又不是一个行当,他怎么会读我的所谓著作呢?是不是仅仅出于客气呢?在以后的jiāo往中,我慢慢地体会到:他说的不是客气话,而是实话。几天以后,我在国际贸易中心发表所谓演讲时,午楼先生竟也在千头万绪十分忙碌的情况下拨冗亲自去听。这充分说明,他对我那一套对东西方文化的看法还是有兴趣的。

  在这一天晚上,在入座就餐之前,郑午楼先生亲自陪我们,实际上是带领我们参观他的住宅和艺术收藏品。他女儿站在大厅的入口处,欢迎嘉宾。这里的房间非常多,虽然不一定比得上秦始皇的阿房宫,然而厅室jiāo错,大小相间,雍容华贵,巍然灿然,令人叹为观止。不知由于什么原因,我仿佛成了贵宾中的首席。他带领我们参观,总把我推到前面。我们跟着他看了大大小小的很多房间,把他收藏的艺术品一一介绍给我们。他似乎是着意介绍自己收藏的中国绘画和书法,这些珍品都装裱jīng致,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我记得其中有明代大画家唐伯虎和仇十洲的画,都是jīng品。记得还有张大千的画和于右任的字。他介绍这些jīng品时,从面部表情和整个神情来看,他对这些东西怀有无限深邃恳挚的感情,也可以说是他对整个中国文化怀有深邃恳挚的感情,更可以说是他对他降生的那一块国土怀有深邃恳挚的感情。事情难道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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