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爸爸_邓燕婷【完结】(20)

2019-03-10  作者|标签:邓燕婷

  那个在少年人心中美奂美仑的身体和甜美笑靥,今天看来多么荒芜。原本以为,屈rǔ与卑微,爱与恨,会被海城带漂白粉的自来水的清洗殆尽,但那一生无法褪去的心头隐痛,却在今夜纷至沓来。

  只好安慰自己,没有这些经历,自己不会呆在这儿。他要在这个霓虹闪烁,晚上看不到星空的城市,拿回他青chūn付出的所有回报。

  方原有点想母亲了。不知她老人家腰骨现在还疼不疼。妈妈生他时落下了风湿,后来老爸不在,哥哥在外,里里外外,那些粗重活把她的腰也扛歪了。所以方原怎么坏,心里最终还是有妈。他小学基础不错,成绩很好,有他妈的功劳。五年级开始,他的作文在全班写得最好。有一次写《我的妈妈》,他描写妈妈在考试那天早上五点起来,给他做竹筒糯米饭的事,女老师看了连连赞好,老妈看得抽抽嗒嗒地哭了,当众不知害羞地掀起衣角,频频拭泪。也许并不是那个细节让她哭了,而是让她又一次感到,当一个没爹的孩子的妈,是多么辛苦啊。

  有些事情,回想起来已很朦胧。尤其那些荒唐的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去做。本来老师挺宠方原的,老念他的作文,数学比赛也拎他出去跟县重点中学的人角力。后来跟刘大伟他们几个狐朋狗友混上以后,一切都变了。

  大伟是个孤儿,而且家徒四壁。地上只有一堆gān草,那就是大伟的chuáng。大伟也没有桌子,吃饭和写字只能趴在地上的破纸皮片上。别说可以点油灯,煮南瓜当饭时,也只能拿支毛笔往油瓶子沾一下,再往锅底刷一刷。菜里没有一天是可以看到油光的,那层薄油只是用来保证锅不被烧糊。没有人知道大伟的爹是谁。他妈生他时,自己在果园的弥猴桃树下一躺,瞅他脑袋出来后,拿块瓦片往脐带一割,然后摘了几片很大的野芋叶子,抱着湿滑的他和胎盘一起回了家,弄到他成人以后,皮肤也经常发痒。

  那晚大伟妈还用胎盘煮熟了,当瘦肉吃。不到一个月,营养不良的产妇就吸了地气,感冒发烧,没两天就死了。大伟被妇女主任抱到了邻村的姑姑家。9岁那年,瘦猴似的大伟就被姑父打了回来,说靠他不如靠政府。政府果然让他有书读有饭吃。但大伟老嫌自己吃不饱,更嫌别人看不起他,十二岁就开始带着几个穷孩子抢那些有零用钱的富孩子,偷掉他们家的jī鸭去换米换钱。

  方原家的条件跟大伟不是一个层面,他应该属被抢的那种,但他羡慕大伟的自由和威武。大伟想gān什么就gān什么,没人管束。一伙人每天都有不同的活动,即使是在最单调的雨天,也能想到拿个熬药用的瓦煲,口上架着筷子,去装那些跑到棚子里躲雨的流làng猫。流làng猫也好,家猫也好,一旦落入陷阱,就是大家过节的一天,伙伴们分头烧水,拨毛,开膛,剖腹,去肠……小猫剁开来不够一人半碗,腥腥的,但在一群饿láng一样的孩子手里,一会儿就啃得只剩泥地上的几根骨头,还有被雨水冲散的一根根huáng毛。

  方原那时觉着这种生活太刺激了。呆在学校和家里只会令他终日沉闷,头霍霍地疼。跟大伟一起扎堆的好处还在于没人敢对他说不。很快,在当地出来混的那些人里,方原小有名气。他喜欢周围的孩子怕他的样子,就连工厂里的小青年,见到他也要给他敬上一根香烟。他挺享受别人给他的这些面子。

  开始他为了埋堆,经常偷家里的钱物出来给大家分享,后来跟家里人翻脸,家里人对他实行了封锁。他们像一群老鼠一样,整窝挪到了县城的出租屋。没有什么比群居生活更令一个少年心旷神怡的了。每天中午起chuáng,下午泡迪厅,只是晚上心里有点空虚,但他始终没有碰白粉。大伟怎么拉他,他都没沾上。方原心里有条底线,是因为老妈曾警告过他,如果他吸毒,她就立即投江而死。那时城里的一些夜店,无论生意多么好,都得留一张台给他们。成就感就是这么来的。开饭店的,摆摊的谁敢得罪他们,大伟两句说不好就动手给人砸个稀巴烂,有铺面的人每个月都得给他们送点钱。有些老板有一些收不回的烂账,也花钱雇他们拿着铁棍和火药去收;最喜欢遇上那些有仇家的,雇他们去“摆平”对手,一单就能挣好几千。

  也许吃多了偷回来的jī,摸回来的狗,不到十八岁,方原的身高就接近一米八,他块头不大,但肌肉jīng瘦。他身手敏捷,手起刀落,绝不手软。两年下来,和他们一起砍过多少人,gān过多少事,他自己也很模糊。只记得最后一次为小芳,他们出手太重了。

  当时还以为人被打死了。

  那是6年前的chūn天。本省的电视和报纸都报道过这件事。那天回南,天气cháo湿,气压很低,方原想回家取点衣服,顺便见见小芳。临出门,大伟叫住他:“先别走,你带阿龙跟我到桥头酒吧,南头的土豆扬言要gān掉我,他们两个人正在那儿喝啤酒……”

  不知是碰巧,还是谁泄露了消息,去到那儿,人不见了。扑了个空,有点窝气,看到小芳和一个女伴在桥头酒吧,被阿泉一伙围着调戏。阿泉站起来,弯下腰,硬要请小芳喝下他买的酒。方原全身的血涌了上头。他跳上台,指着他们说了一句电影台词:“我的女人也想碰?打断你的狗腿!”

  之后到厨房拿了一根废置的水管,红着眼睛冲上去,朝阿泉的腿猛打。一伙人分头逃窜,跑到外面马路上,被他们各盯一个紧咬不放。突然,他瞥到大伟掏出枪来,对着一个人的后脑壳打了一枪,随着一声巨大的枪响,他看到那人像十字架那样重重地,垂直倒在血泊之中。他吓了一跳,知道出大事了。

  混乱中,他和大伟、阿龙逃离酒吧,打一辆大发到邻县的长途客运站,在还没立案前,逃出湘西。

  到广西呆了一段,然后从北海再到海南。在黑夜的长途客车中,一夜间长出满脸胡子的方原极度惊惧。他们身上还带着掺杂过的白粉。大伟和阿龙都抽,而且还得拿这个沿路换钱。大伟在这方面有天生的本领,他的嗅觉像狗一样,总能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里找到要货的主儿。

  每到一个收费站,方原都害怕遇上例行或突检。他知道他们有可能被通缉。他把帽子扣得很低,领子竖得很高。几包白粉一上车就被三人分开放置。他带的用破报纸包着,放在前面座位的下面,自己用脚尖踩着,一有动静就往前踢。

  夜行车中他摇摇晃晃,一路忐忑不安,就算瞌睡,也有支离破碎的梦。他恍惚看到自己被抓到,没见家人一面就被立即枪毙,醒过来一身的冷汗。

  到了海南,人急剧地瘦了下来,每天要抽两包烟。在五指山下,他说不能再跑了。

  三人不敢住店,租了一间山边的农民屋歇息。穷途没路,大家心情都不好,他和大伟老吵架。大伟说他忘恩负义,跟人gān仗全为他的女人。他怨大伟多管闲事,下手太重。

  没有牵挂的大伟在外最轻松,有天晚上,他喝了二瓶米酒,在林子里遇到一个已经疯癫的流làng女人,看到她小解时身上唯一雪白的地方,就冲上去企图qiángjian。方原带着刀追出来,不让他解裤头。要女人还不容易?三亚海口亮红灯的地方都站满街头,就怕你不要。那女人脏兮兮的一头乱发下,是一张当了大妈的脸。大伟是野shòu,因为他没有母亲的概念。他妈生他时,连胎盘都敢吃。所以他什么都敢gān。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20/65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