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头_大冰【完结】(30)

2019-03-10  作者|标签:大冰

  岩明咂咂嘴,叹口气说:可惜可惜,她浇完你水后,你应该浇回去才对,现在你跑了,错过了,不算数了,没戏了……这可是我们寨子里最好看的小仆少。车又开了一会儿,岩明哈哈大笑着说:兄弟,我后背能感觉出你的心跳,咚咚咚的!哈哈,你这个傻瓜后悔了吧?

  (七)

  香蕉丰收,整车整车地被拉走,经过一个多月的忙碌,采摘告一段落。

  一天晚上,农场主来到工棚给阿明结算工钱。

  农场主赖皮,轻车熟路地浇下一盆凉水,他理直气壮地说出了一些以前从未提及的苛刻条款。

  譬如,生长期因虫害死去的香蕉树要赔偿,挂果期被大风刮倒的香蕉树要赔偿,所有人力不可抗拒的损失都要由阿明来赔偿……七算八算,工钱比阿明预期中的少了几乎一半,而且还要到下一季香蕉成熟时才能一起结清。

  阿明不满,想要离开,却又受缚于之前签订的合同,受制于农场主张嘴闭嘴打官司的威胁,他没的选,只能吞下委屈,继续当雇工留在香蕉园。

  他长到20多岁一直在中国边陲的底层世界讨生活,没人教他如何维权。

  他能做的只有祈祷来年不要再有这么多天灾人祸,期待农场主能发点儿善心,不再刁难。

  农场主象征性地留下了一些钱,拍拍屁股扬长而去,没有丝毫良心不安。

  临走时,他指着屋角的吉他,对阿明说:你还挺有闲情逸致……

  阿明使劲咬紧后槽牙,听得见咯吱咯吱的响声。

  香蕉在生长过程中会从根部长出很多再生苗,采摘完香蕉后,需要砍掉主株,只留下长势最好的那株再生苗,这样就不用再从幼苗开始种植,省去了一些麻烦。阿明憋着火在香蕉林里砍主株时,正逢缅甸政府军和果敢特区彭家声部开战。彭家声曾是当年金三角地区有名的“战神”,但那时已临耄耋之年,久未用兵,将庸兵懒,没几天,他的部队便被缅甸政府军打散,其本人也不知所终。

  缅甸政府军搂草打兔子,顺势将兵力部署到了左近的佤邦地区,坦克开到了阿明当年修建军校的那个小镇。

  佤邦军队和缅甸政府军在小镇对峙了好些时日,听说后来经过好多次谈判才使局势不再紧张。

  阿明念起小镇上的集市、录像室,暗自庆幸自己已离开了那里。

  战争开始后,难民仓皇逃到了中国边境,中国政府搭建了简易帐篷,把他们安置在指定区域,妇女绝望的眼神,小孩哭闹的声音,让人感到阵阵凄凉。

  阿明辗转得到一个消息:那个卖给他磁带和吉他的湖南人,已死于流弹。

  湖南人当年赠他的那本《民谣吉他入门教程》他一直留着,扉页已翻烂,用透明胶勉qiáng固定着。

  那个耳机他也还留着,捡来的宝贝随身听早用坏了,耳机没地方插。

  听说那个湖南人也曾是个弹唱歌手,在他的家乡一度小有名气,中年后不知何故沦落缅甸佤邦,靠卖磁带、卖琴维生。客死异国的人尸骨难还乡,应该已被草草掩埋在某一片罂粟田畔了吧。

  阿明买来元宝、香烛,在香蕉园里祭奠那位湖南人,香蕉盛在盘子里,红棉吉他摆在一边。

  那几句浓重的湖南腔他还记得呢:

  鸟你妈妈个×,你不知道吉他需要按和弦吗?……

  要么别练,要练就好好练,吃得苦,霸得蛮,将来你才能靠它吃饭。

  ……

  阿明第二天离开了孟定的香蕉园,临走时没去讨要工钱。

  除了背上那把红棉吉他,他身无长物。

  阿明没回家乡,他一路向北流làng,边走边唱,一唱就是许多年。

  (八)

  某年某月某夜,云南丽江大研古城五一街文治巷,大冰的小屋。

  三杯两盏淡酒,老友们围坐在火塘边上,轻轻唱歌,轻轻聊天。

  在座的有流làng歌手大军、旅行者乐队的张智、“越狱者”路平、丽江鼓王大松……大松敲着手鼓,张智弹着冬不拉,吟唱新曲给大家听。

  张智唱的是后来被传唱一时的那首《流làng者》,他唱:

  我从来都不认识你,就像我从来都不认识我自己

  所以我不停地走,所以我不停地找啊

  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爱人来了她又走了

  所以我不停地走,所以我不停地找啊……

  小屋的门外站着两个人,静静地听着,一曲终了才推门进来。

  来者一位是大松的徒弟瓶罐,一位是个黑黝黝的长发披肩的jīng瘦男子。

  我蛮喜欢瓶罐,这是个朴实的年轻人。他来自临沧乡下,励志得很,来丽江后先是在手鼓店当杂工,又跟随大松学了一年打击乐,然后考取了南京艺术学院。

  瓶罐第二天即将赶赴南京入学,临行前来看看我们。

  他介绍身旁那个黝黑的长发男子:这是阿明,我的老乡,小时候我们一起在建筑工地上gān过活儿。他也是一个歌手,今天刚刚流làng到丽江,我领他来拜拜码头。小屋是流làng歌手的大本营,进了门就是自己人,酒随便喝歌随便唱。广庇寒士的本事我没有,提供一个歇脚的小驿站而已,同道中人聚在一起取取暖。

  我递给流làng歌手阿明一碗酒,问他要不要也来上一首歌。

  阿明蛮谦逊,推辞了半天才抱起吉他。

  他唱了一首《青chūn万岁》

  短暂的青chūn像是一根烟,不知何时不小心被点燃

  美丽的青chūn就像一杯酒,喝醉再醒来我已经白头

  但我没有后悔,我已展示过一回

  我没理由后悔,谁也只能有一回

  青chūn万岁,我愿意为你gān杯,青chūn万岁,我愿意为你喝醉

  青chūn万岁,我一直与你相随,青chūn万岁,再次回头看我也不会枯萎

  ……

  阿明唱完歌,半晌无人说话,我开口问他:是你的原创吗?

  他腼腆地用云南话回答:野路子,我没读过书,瞎写的……

  张智插话,就两个字:好听!

  大军和大松jiāo换着眼神点着头,路平递给阿明一支烟,拍了拍他的肩说:歌词我喜欢。

  我用云南话说:兄弟,以后不论何时过来,都有你一碗酒喝。

  阿明客气地端起酒碗,环敬一圈,一饮而尽。

  都是活在六根弦上的人,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一首歌即可。

  就这么着,我认识了阿明。

  阿明在丽江找了一份酒吧驻唱的工作,他的作品和唱法异于常人,经常会让客人驻杯发愣,继而满面泪痕。

  酒吧老板恭送他出门,说他的歌太沉重,不能让客人开心,太影响酒水销量。阿明不说什么,继续去其他酒吧见工。

  兜兜转转,偌大个古城800家酒吧,最后只有一家叫38号的酒吧让他去容身。

  38号酒吧离小屋不远,也是个奇葩的所在,老威和土家野夫曾在那里长期战斗过,一个鬼哭,箫声呜咽,一个痛饮,黯然销魂。现任老板阿泰也是奇人一个,自称是画画的人里面唱歌最好的,唱歌的人里面画画最好的,喝醉了爱即兴作诗,不在自己酒吧念,专跑到我的小屋来念,起兴了还会脱了裤子念,大有魏晋竹林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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