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随想录1:不完满才是人生_季羡林【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季羡林

  回来再看我们中国,就立刻可以看出来,我们对"正义"的看法同欧洲人不大相同。我虽然在任何书里还没有找到关于"正义"的定义:但一般人却对"正义"都有一个不成文法的共同看法,只要有正义感的人绝不许一个十四五岁的大孩子打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在小说里我们常看到一个豪杰或剑客走遍天下,专打抱不平,替弱者帮忙。虽然一般人未必都能做到这一步;但却没有人不崇拜这样的英雄。中国人因为世故太深,所以弄到"各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有时候不敢公然出来替一个弱者说话;但他们心里却仍然给弱者表同情。这就是他们的正义感。

  这正义感当然是好的;但可惜时代变了,我们被拖到现代的以白人为中心的世界舞台上去,又适逢我们自己泄气,处处受人欺侮。我们自己承认是弱者,希望qiáng者能主持"正义"来帮我们的忙。却没有注意,我们心里的"正义"同别人的"正义"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们自己虽然觉得"正义"就在我们这里;但在别人眼里,我们却只是可怜的丑角,低能儿。欧美人之所以不帮助我们,并不像我们普通想到的,这是他们的国策。事实上他们看了我们这种委委琐琐不争气的样子,从心里感到厌恶。一个敢打欧美人耳光的中国人在欧美人心目中的地位比一个只会向他们谄笑鞠躬的高等华人高得多。只有这种人他们才从心里佩服。可惜我们中国人很少有勇气打一个外国人的耳光,只会谄笑鞠躬,虽然心被填满了"正义",也一点用都没有,仍然是左碰一个钉子,右碰一个钉子,一直碰到现在,还有人在那里做梦,梦到在虚无缥缈的神山那里有那么一件东西叫做"正义"。

  我希望我们赶快从这梦里走出来。

  第三部分 7. 论博士

  中国的博士和西方的博士不一样。

  在一些中国人心目中,博士是学术生活的终结,而在西方国家,博士则只是学术研究的开端。

  博士这个词儿,中国古代就有。唐代的韩愈就曾当过"国子博士"。这同今天的博士显然是不同的。今天的博士制度是继学士、硕士之后而建立起来的,是地地道道的舶来品。在这里,有人会提意见:既然源于西方,为什么又同西方不一样呢?

  这意见提得有理,但是,中国古代晏子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土壤和气候条件一变,则其种亦必随之而变。在中国,除了土壤和气候条件以外,还有思想条件,西洋的博土到了中国,就是由于这个思想条件而变了味的。

  在世界各国的历史中,中国封建阶段的历史最长。在长达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中,中国的知识分子上进之途只有一条,就是科举制度。这真是千军万马,独木小桥。从考秀才起,有的人历尽八十一难,还未必能从秀才而举人,从举人而进士,从进士而殿试点状元等等。最有幸运的人才能进入翰林院,往往已达垂暮之年,老夫耄矣。一生志愿满足矣,一个土子的一生可以画句号矣。

  自从清末废科举以后,秀才、举人、进士之名已佚,而思想中的形象犹在。一推行西洋的教育制度,出现了小学、中学、大学、研究院等等级别。于是就有人来作新旧对比:中学毕业等于秀才,大学毕业等于举人,研究生毕业等于进士,点了翰林等于院士。这两项都隐含着"博士"这一顶桂冠的影子。顺理成章,天衣无缝,新旧相当,如影随形。于是对比者心安理得,胸无疑滞了。如果让我打一个比方的话,我只能拿今天的素斋一定要烹调成jī鱼鸭肉的形状来相比。隐含在背后的心理状态,实在是耐人寻味的。

  君不见在今天的大学中,博士热已经颇为普遍,有的副教授,甚至有的教授,都急起直追,申报在职博士生。是否有向原来是自己的学生而今顿成博导的教授名下申请做博士生的例子,我不敢乱说。反正向比自己晚一辈的顿成博导的教授申请的则是有的,甚至还听说有的教授申请做博士生后自己却被批准为博导。万没有自己做自己的博士生的道理,不知这位教授如何处理这个问题。从前读前代笔记,说清代有一个人,自己的儿子已经成为大学士,当上了会试主考官,他因此不能再参加进士会试,大骂自己的儿子:"这畜生让我戴假乌纱帽!"难道这位教授也会大发牢骚:"批准我为博导让我戴假乌纱帽吗?"

  中国眼前这种情况实为老外所难解。即便"老内"如不佞者,最初也迷惑不解。现在,我一旦顿悟:在中国当前社会中,封建思想意识仍极浓厚。在许多人的下意识里,西方传进来的博士的背后隐约闪动着进士和翰林的影子。

  第三部分 8. 论教授

  论了博士论教授。

  教授,同博士一样,在中国是"古已有之"的,而今天大学里的教授,都是地地道道的舶来品,恐怕还是从日本转口输入的。

  在中国古代,教授似乎只不过是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然而,成了舶来品以后,至少是在抗日战争之前,教授都是一个显赫的头衔。虽然没有法子让他定个几品官,然而一些教授却成了大丈夫,能屈能伸。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身子在北京,眼里看的、心里想的却在南京。有朝一日风雷动,南京一招手,便骑鹤下金陵,当个什么行政院新闻局长,或是什么部的司长之类的官,在清代恐怕抵得上一个三四品官,是"高gān"了。一旦失意,仍然回到北京某个大学,教授的宝座还在等他哩。连那些没有这样神通的教授,工资待遇优厚,社会地位清高。存在决定意识,于是教授就有了架子,产生了一个专门名词:"教授架子"。

  日军侵华,衣冠南渡。大批的教授会集在昆明、重庆。此时,神州板dàng,生活维艰,教授们连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想尽种种办法,为稻粱谋。社会上没有人瞧得起,连抬滑竿的苦力都敢向教授怒吼:"愿你下一辈子仍当教授!"斯文扫地,至此已极。原来的"架子"现在已经没有地方去"摆"了。

  建国以后,50年代,工资相对优厚,似乎又有了点摆架子的基础。但是又有人说:"知识分子翘尾巴,给他泼一盆凉水!"教授们从此一蹶不振,每况愈下。到了十年浩劫中,变成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不齿于士林。最后沦为"老九",地位在"引车卖浆者流"之下了。

  20年前,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拨乱反正,天日重明,教授们的工资待遇没有提高,而社会地位则有了改善,教授这一个行当又有点香了起来。从世界的教授制度来看,中国接近美国,数目没有严格限制,非若西欧国家,每个系基本上只有一两个教授。这两个制度孰优孰劣,暂且不谈。在中国,数目一不限制,便逐渐泛滥起来,逐渐膨胀起来。有如通货膨胀,教授膨胀导致贬值。前几年,某一省人民群众在街头巷尾说着一句顺口溜:"教授满街走,××多如狗。"教授贬值的情况可见一斑。

  现在,在大学中,一登"学途",则有"不到教授非好汉"之慨,于是一马当先,所向无前,目标就是教授。但是,从表面上看上去,达到目标就要过五关,其困难难于上青天。可是事实上却正相反,一转瞬间,教授可坐一礼堂矣,其中奥妙,我至今未能参悟。然而,跟着来的当然是教授贬值。这是事物的规律,是无法抗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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