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尽江南_格非【完结】(49)

2019-03-10  作者|标签:格非

  “今天也一样啊。”端午存心想和老头胡搅,“即便是你说的‘新人’,恐怕也有智愚、美恶、好坏之分吧?”

  “不是那话。”冯延鹤对他的诘难不屑一顾,“不论是圣人、贤人还是众庶,在过去呢,他们面对的实际是同一个天地。所谓参天地之化育,观乎盈虚消长之道。中国人最看重天地。一切高尚的行为、智慧和健全的人格,无不是拜自然之赐。在天为日月星辰,在地为河岳草木。所以顾亭林才会说,三代之前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不外乎农夫之辞;三星在户,无非是妇人之语;月离于毕,不过是戍卒之作;龙尾伏辰,自然就是儿童之谣了。古时候的人,与自然、天地能够jiāo流无碍。不论是风霜雨雪,还是月旦花朝,总能启人心智,引人神思。考考你,苏东坡在《前赤壁赋》中,由悲转喜的关键是什么?你居然也不知道。唉,不过是清风明月,如此而已。

  “不久前,温家宝总理提倡孩子们要仰望星空,是很有见地的。可惜呢,在鹤浦,现在的星空,就是拿着望远镜,恐怕也望不到了。天地雍塞。山河支离。为了几度电,就会弄瘫一条江。贤处下,劣处上;善者殆,恶者肆;无所不可,无所不至。这样的自然,恐怕也已培育不出什么像样的人来,只能成批地造出 ‘新人’。”

  听他这么说,端午的心里就有点难过和悲悯。倒不是因为他的议论有多jīng辟。同样的话,昨天中午,两人在食堂吃饭时,老头已经说过一遍了。不过,两次说的同样的话,几乎一字不差,也不禁让他暗暗称奇。可正因为如此,他知道接下来,老头还有一大段“国未衰,天下亡”的大议论,尚未出口。若要听完这段议论,一两个小时是打不住的。因此,他也就顾不上唐突,瞅准了这个空隙,立刻突兀地站起身,向他的上司告辞。

  “不忙走。”冯老头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敛去笑容,正色道,“我还有正经话要问你。”

  “gān吗变得这么严肃?”端午摇了摇头,只得重新坐下来。

  冯延鹤所谓的正经话,听上去倒也一点都不正经。

  “近来,单位关于我的谣言满天飞,你是不是也听说了一些?”

  “您指的是哪方面的?”端午一下就红了脸。就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有些迟疑地望着他。

  老冯满脸不高兴地“这这”了两声,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拂去在眼前嗡嗡乱飞的一只苍蝇。似乎在说:这事,难道还有好几个方面吗?

  “那我就说了。您可不许生气。”

  “直说吧。”

  冯延鹤的老伴早年去世后,他一直是一个人。几年前,他唯一的儿子,死于一场离奇的车祸。那天外面下着大雪。他和几个朋友在棋牌室打“双升”,是凌晨三点驾车离开的。他的尸体被清扫路面的环卫工人发现时,已经冻成了冰坨子。他所开的那辆宝来车,被撞得稀烂。尸体却躺在五十米以外的水沟边。老冯没有要求警察追查凶手或肇事者,反正儿子已经回不来了。警察也乐得以普通的jiāo通肇事结案。网络上的议论,为了嘲讽警方的敷衍塞责,一度把死者称为“空中飞人”。

  办完丧事后,儿媳妇就带着孙女到鹤浦来投奔他。来了,就住下不走了。老冯找关系给她在小区里找了个开电梯的活。按理说,公公和儿媳妇同处一室,时间长了,自然无法避免邻居们的飞短流长。冯延鹤被借调到地方志办公室,就把那些闲言碎语也一起带了来。不过,也没有人为此事大惊小怪。毕竟老人经历了丧子之痛,年过四十的儿媳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也很不容易。就算翁媳俩有什么苟且之事,那也是人家的自由。

  可最近却突然传出消息说,那儿媳已经怀上了老冯的孩子。尽管谣传在市府大院沸沸扬扬,可端午还是觉得有点不太靠谱。毕竟,老冯已经是七十大几的人了。

  有一次,他往国土资源局送材料。那里的一个女科长,一口咬定孩子已经生下来了。老冯正在为儿子该叫他父亲还是爷爷而“痛苦不堪”。还有人说,老冯在他儿子出车祸之前,实际上已经与儿媳勾搭成jian。儿子不过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当然,最离奇的传说莫过于说,老冯的儿子其实并没有死。当他无意中撞见父亲卑劣的“扒灰“行径之后,一怒之下,甩门而去,负气出走,一口气就跑到了洪都拉斯。如此说来,所谓的“空中飞人”,还有别的意思。

  听上去,已经是钱德勒小说的内容了。

  端午在转述这些传闻的时候,对其中的一些不堪入耳的内容作了适当的过滤,以免老人受到太大的刺激。

  冯延鹤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怔了半天,这才喃喃自语道:

  “怪不得老郭,前些个,跟我开那样的玩笑!”

  至于说老郭如何打趣,老冯只字未提。不过,老冯接下来的一番话倒是让端午着实吃了一惊:

  “且不说那些传闻都是无稽之谈,就算实有其事,那又如何?想想当年的王夫之吧。有什么了不得的!”

  端午知道,冯老头以王夫之自况,也并非无因。王夫之晚年一直由孀居的儿媳照料,两人日久生情,渐渐发展到公然同居,在历史典籍中是有案可查的。而且两人死后,村中的乡邻,还将翁媳两人合墓而葬。至少在当时的乡亲看来,这段不伦之情,根本算不得什么人生污点,反而是一段佳话。

  从离经叛道、敢作敢当这方面来说,冯延鹤无疑也是一个“新人”。不过,假如他学于圣贤,搬出王夫之一流的人物来为自己辩护,俨然还是一个合乎道德的“旧人”。

  端午从总编室离开,沿着空dàngdàng的楼道,回到资料室。早已过了下班的时间。小史还没有下班。她正对着手里的一个小镜子,在那儿描眉画眼。

  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脂粉香。

  “怎么还不走?”端午胡乱地收拾着桌上的文件,随口问了一句。

  “等你呀。”小史抿了抿嘴,将手里的镜子朝桌上一扔,笑道。

  “等我gān吗?”

  “想你了呗!”

  “你可不要考验我!”端午苦笑道,“我在那方面的克制力,是出了名的差!”

  “哪方面?你说哪方面?嘿嘿。没关系,你克制不住,还有我呢。反正我是会拼死抵抗的。”说罢,小史傻呵呵地一个人大笑了起来。

  端午不由得瞥了她一眼。

  这丫头,好端端地,今天又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端午忽然记起一件事来。他把手里的文件装在档案袋里,胡乱地绕了几下线头,然后走到她的办公桌前,暧昧地将一只胳膊压在她肩上,压低了声音,对她道:

  “你认不认识什么厉害点的角色?比如流氓、小混混一类的?”

  “做什么?你想跟人打架呀?”

  小史回过头来,望着他笑。她的嘴唇红红的,厚厚的。端午稳了稳情绪,压制着心头的蠢动,告诫自己不要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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