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尽江南_格非【完结】(47)

2019-03-10  作者|标签:格非

  她的身体有些单薄,不像家玉那么澎湃。她的嘴唇,多少还能让他想起啤酒瓶口的湿滑,不过更加柔软。他贪婪地亲吻它。上唇,下唇和两边的嘴角。穷凶极恶。就好像一心一意要把自己最珍惜的什么东西,瞬间就挥霍掉。

  绿珠大概不喜欢牙齿相叩的坚硬感,便用力地推开了他,喘了半天的气,才说,“很多人都说,女人的爱在yīn道里,可我怎么觉得是在嘴唇上啊?”

  端午想要去捂她的嘴,可已经来不及了。

  “你小声点好不好?”端午道,“外面都是人。”

  绿珠笑了笑,“不管你信不信,我是很少和人接吻的。怎么着都行,就是不能接吻。你是第二个。”

  “那,第一个是谁啊?”

  绿珠的脸色忽然就yīn沉了下来,好半天才说:“他教我画画。偶尔也写诗。”就是因为一心要嫁给他,她才和母亲闹翻的。那是她参加高考的前夕。她脸上的忧郁,陡然加深了,眼中似有泪光闪烁。端午没敢再问。绿珠再次把脸迎上来。于是,他们又开始接吻。

  他们所在的位置,恰好在一户人家的西窗下。窗户黑黢黢的,窗口有大团大团的水汽从里边飘出来。寂静之中,他们能听见屋里人的说话声。一个老头嗓门粗大地喊道:

  “荣芳啊,电视机的遥控器摆在哪块了?”

  接下来,是“骨碌骨碌”的麻将声。一个苏北口音的老太婆,从远处应和道:“你妈妈日茓。我哪晓得?chuáng上找找看呢。”

  他们都笑了起来。

  “老夫妻家常说话,怎么都这样脏不可闻?”端午低声道。

  “要不我怎么说他们是‘非人’呢。”

  他们离开那个漆黑的弄堂,绿珠仍然拉着他的手不放。这让他又受用又忧心。他们在弄堂口的地摊前停了下来。绿珠蹲在地上,东挑西挑,跟小贩讨价还价。最后,她在那里买了两张电影光盘,都是沟口健二的作品。

  很快,他们就走到了酒吧街的尽头。顺着湿漉漉的台阶走上一个陡坡,眼前就是一片开阔的公共绿地。运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沿着一段老城墙蜿蜒向北。绿地上的树都是新栽的,树gān上绑着草绳,用木桩支起一个三脚架,以防被风刮倒。有两棵刚刚移来的梧桐树,四周还围着涂满沥青的黑网。绿地的铁栏杆外面,就是宽阔的环城马路了。不过,这时候过往的汽车很少。

  由于不再担心遇见熟人,两个人的手又拉在了一起。

  “忽然想到一首诗,想不想听听?”绿珠道。

  “是史蒂文斯吗?”

  “不,是翟永明。”

  九点上班时

  我准备好咖啡和笔墨

  再探头看看远处打来

  第几个风球

  有用或无用时

  我的潜水艇都在值班

  铅灰的身体

  躲在风平的浅水塘

  开头我想这样写:

  如今战争已不太来到

  如今诅咒,也换了方式

  当我监听能听见

  碎银子哗哗流动的声音

  ……

  绿珠说,她近来发狂地喜欢上了翟永明。尤其是这首《潜水艇的悲伤》,让她百读不厌。好像是站在时间的末端,打量着这个喧哗的城市,有一种旷世的浮华和悲凉。她曾把这首诗念给正在养伤的守仁听,连他也说好。

  “悲凉倒是有一点。浮华,没怎么看出来。”

  “哗哗流动的碎银子啊,难道还不够浮华吗?”

  端午笑了笑,没再与她争辩,而是说:“要是翟永明知道,我们俩在半夜三更散步时还在朗诵她的诗,不晓得要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你认识翟永明吗?”

  “见过两次而已。也说不上有多熟。有一次,我们一起去南非,她朗诵的就是这首诗。”

  “你觉得怎么样?”

  “还好。不过结尾是败笔。”

  “你指的是给潜水艇造水那一段吗?”

  端午点点头,搂着她的肩,接着道:“不过,这也不能怪她。我倒不是说,她的才华不够。对任何诗人来说,结尾总是有点难的。”

  “这又是为什么呀?”

  “这个世界太复杂了。每天都在变,有无数的可能性,无数的事情纠缠在一起。而问题就在这儿。你还不知道它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铺陈很容易,但结尾有点难。”

  “真该把你说的话都记下来。”

  端午和她约好,见到第一辆空着的出租车,就送她回“呼啸山庄”。将绿珠送到后,他再原车返回。可是当一辆huáng色的出租车在他们身边停住时,绿珠却变了卦。

  他想再抱抱她,绿珠心烦意乱地把他推开了,独自一人,闷闷地坐进了出租车的前排,朝他摆了摆手,兴味索然。她忽然拒绝端午送她回家,不仅仅是因为出租车司机是个中年妇女。

  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一朵浮云,yīnyīn地罩住了她的心。

  3

  绿珠将那些她所鄙视的芸芸众生,一律称之为“非人”。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在端午看来,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依照自己的尺度,将人划分为各个不同的种属和类别。对人进行分类,实际上是试图对这个复杂世界加以抽象的把握或控制,既简单,又具有象征性。这不仅涉及到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涉及到我们内心所渴望的认同,同时也暗示了各自的道德立场和价值准则,隐含着工于心计的政治权谋、本能的排他性和种种生存智慧。当然,如何对人分类,也清晰地反映了社会的性质和一般状况。

  比如说,早期的殖民者曾将人类区分为“文明”与“野蛮”两部分,就是一个别出心裁的发明。作为一种遗产,这种分类法至少已持续了两百年。它不仅催生出现代的国际政治秩序,也在支配着资本的流向、导弹的抛物线、财富的集散方式以及垃圾的最终倾泻地。

  再比如说,在中国,最近几十年来,伴随着“穷人”和“富人”这样僵硬的二分法而出现的,已是一个全新的陌生世界。它通过改变“穷人”的定义 ——jīng神和肉体的双重破产、麻烦、野蛮、愚昧、危险和耻rǔ,进而也改变了“人”的定义——我们因担心陷入文化所定义的“贫穷”,不得不去动员肌体中的每一个细胞,全力以赴,未雨绸缪。

  端午想,如果他理解得不错,这应该就是绿珠所谓“非人”产生的社会基础。

  端午酷爱布莱希特。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对布莱希特基于基督教的立场,简单地将人区分为“好人”和“非好人”而迷惑不解。不幸的是,布莱希特的预言竟然是正确的。好人,按照布莱希特的说法,显然已无法在这个世界上存活。换句话说,这个世界彻底消除了产生“好人“的一切条件。

  在今天,即便是布莱希特,似乎也已经过时了。因为在端午看来,在老布的身后,这个世界产生了更新的机制,那就是不遗余力地鼓励“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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