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号万岁_孔庆东【完结】(51)

2019-03-10  作者|标签:孔庆东

  在与任太太神聊时,原先生讲到小时老师出了个对子,叫“笼中鸟”,仆人老刘教他对了一个“虎离山”。这在字面上是根本不成对的,原先生为什么卖了这么个破绽呢?原来这出自京剧《四郎探母》的一句著名唱词:“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原先生故意把话题引向京剧,恐怕是旁敲侧击,察看任太太的神色。潜台词是说:“我对京剧非常了解。”同时,又暗指任太太男扮女装嫁给任先生,离开了京剧舞台,就好比“笼中鸟”和“虎离山”一样,以此进行感情刺激。接下去他又大谈京戏,chuī嘘老刘是此中专家,而他自己的一切都是老刘教的,这是暗示自己对京剧界了如指掌,包括演员的私生活。

  所以,原先生虽不一定与那位办堂会的军阀汪大帅有关系,但他无疑是个戏迷或票友。他垂涎于任太太的“扮相”,对任先生则不无揶揄与嫉妒。当证实任太太确为huáng凤卿所假扮后,他便yīn阳怪气地向任先生揭示真相。夫妇分手已成定局后,原先生“脸上现出笑容,但是他脑里想到的事情,只有他自己知道”。于是他平静地走了。这说明他心中不可告人的某种愿望已经达到:这个为戏迷们喜欢的“男人扮的女人”不再被任先生这个书呆子所独占,而是又像从前一样人人有份,这其中就有他原先生的预见、发现和参与之功。

  结构分析表明,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白蛇传结构。书呆子任先生是许仙,男扮女装的任太太是白蛇,而道貌岸然、心理隐晦的原先生就是法海。任太太名叫素贞,恰与白娘子同名,“她”自诉就是照着“雷峰塔”的故事来报答任先生的。可见,丁西林对这一母题的情有独钟已是无须掩饰的。

  小生常谈篇丁西林剧作的性心理(3)

  五

  “白蛇传”母题是中国文学中的一个常见类型,在美籍学者丁乃通所著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中,按AT分类法,被列为411型,与“画中人”、“田螺姑娘”、“其他动物妻子”等同属于第二部分“普通故事”中的甲类“神奇的亲属”一类。本文参阅了两种译本,现将其基本模式转述如下:

  男主人公是一个青年男子,女妖总是一条白蛇。

  (a)女妖是一个善良的动物。(b)她给他带来财富。(c)她的妖术常常吓得他魂不附体。

  (b1)他听了一个圣者的劝说,让她喝一副药。(b2)他坚持让她喝药,好去庆祝某个节日。她便喝了药,让他心满意足。(c1)她在chuáng上现了蛇形,吓得他昏死过去。(d)她从遥远的地方盗来救命仙草,使他起死回生。(e)其他奇迹。

  补充结尾:(c)她为占有男主人公同圣者进行了长期斗争。(d)最后,她被吸进一个魔钵,镇于白塔之下。

  以上模式归纳起来,实际是一个妖女变成淑女,完成对男子的诱惑,而被一个有性忌讳者阻挠的故事。深入探究这一母题,对于考察中国知识分子的性心理,一定会很有意义。本文的粗浅分析,主要服务于解剖丁西林的男女关系剧,故只能挂一漏万。

  柏拉图在他的《会饮篇》中,使他的客人断言有两个维纳斯,柏拉图称之为“上天的”和“世俗的”,以后又称之为“神圣的维纳斯”和“自然的维纳斯”。这个偶然的比喻,由于反映了人内心深处的一种感情,所以一直未被人们忘怀。便是“shòu性的本能”与“神性的冲动”的矛盾之情。“维纳斯最初并不是因为她的神的特征而受到崇拜的”,在男性中心的世界上,女性艺术形象的意义,不是欲望的符号,便是净化欲望的符号。在中国,常常表现为妖女和淑女的对立。妖女是男子在潜意识中所渴求的,但妖女同时带有危害社会秩序的恐怖性,使男子不能直接表达个体的愿望。于是他只好玩弄变形记,将妖女变为能被社会接受的淑女,以欲望之外的借口来满足欲望。但是这个功能转化的戏法常被揭穿,另一种巨大的力量,也许代表着社会集体无意识中的性意识,也许代表着男子本身的性恐惧,qiáng烈地排斥妖女。男子在罪恶感和不净感之下无力抵抗,于是,这一切又都靠妖女自身去解决。妖女自愿来献身,自愿去抗bào,男子既满足了shòu性的欲望,又保全了神性的道德形象,有惊无险,坐享其成。这真是一个完美的白日梦,难怪它变种繁多,魅力长存。

  用“白蛇传”母题试分析丁西林的男女关系剧,其对应关系十分清楚,见下表:

  作品 许仙 白蛇 法海

  一只马峰 吉先生 余小姐 吉母

  亲爱的丈夫 任先生 任太太 原先生

  酒后 醉客 妻子 丈夫

  压迫 男房客 女房客 房东

  瞎了一只眼 先生 太太 朋友

  妙峰山 王老虎 华华 杨参谋

  孟丽君 皇甫小华 孟丽君 皇帝

  雷峰塔 许宣 素贞 法海

  胡凤莲与田玉川 田玉川 胡凤莲 卢林

  牛郎织女 牛郎 织女 王母

  对上表逐一简略阐释如下:

  《一只马蜂》中,吉爱上“姿态美丽,面目富有表情”的余,余也爱上“qiáng健活泼”的吉。但两人先扮成病人与护士,后又扮成社会批判者。余似乎是被吉当作一个“美神经发达”者而看中的。吉的求爱过程,处处“光明正大”,一切进展都是余先给予保证后才实施的。而吉母则忌讳这种新式性关系,她指责新式小姐“不懂得做人,不懂得治家”,没有她年轻时安心守寡,抚养儿女的jīng神。她在以做媒来参与年轻人的婚姻这件事上十分热心。她当然不会追究自己的隐秘心理,但当儿子半真半假地夸她是贤妻良母时,她“追想到她以前的生活”,自认为“配不上”。所以,吉余二人才用欺骗的方法解除这一潜在的阻力。

  《亲爱的丈夫》已在前文先行分析。

  《酒后》的倾向性是偏在醉客一方的。醉客“意志很坚决,感情很浓厚,爱情很专一”,是女主人“心目中所理想的一种男子”,所以女主人自动想去吻他。而醉客因在醉梦中,就像任先生醉于诗书一样,可以不负任何责任。而丈夫一开场便带有醋意,对妻子与醉客的亲近十分恼恨,又不得不伪装得绅士一些,所以他一再刺激妻子的“妖女”意识,并以向醉客揭露妻子的“原形”相要挟,终于完成了法海的任务。

  《压迫》中男房客潜意识里希望亲近女房客,转弯抹角使女房客留下来。天从人愿,女房客不但主动让他看她的脚,而且主动要求“扮演”他的太太,并代他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无产阶级联合抵抗有产阶级的压迫。有性禁忌的房东终于被“正义”打败,男房客在合理的借口下与女房客关在了一扇门里。

  《瞎了一只眼》中的夫妻“处在爱情倦怠期”。美国jīng神分析专家托马斯·A.哈里森分析这种婚姻为:丈夫想扮成“小孩”,而妻子愿意做“妈妈”,一旦他们对此感到厌倦了,麻烦就开始上门。为了获取新的刺激,太太利用先生偶受轻伤,导演了一出爱情戏。做戏的目的并非掩饰自己的慌张,而恰是借慌张来表露和发泄爱情。先生在被动中重新获得了性爱,而这一切都另有借口。朋友揭穿先生的欺骗,想用自己的力量来左右人家的爱情,结果反而中了“连环套”。太太“盗仙草”一般地为先生解了围,先生又一次在做戏中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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