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_钟伟民【完结】(49)

2019-03-10  作者|标签:钟伟民

  红灯笼

  中秋夜,月亮那一脸寿斑越发碍眼了。老和尚在一株玉兰树上挂了个纸糊的红灯笼,就退入禅房,隔窗看烛焰明灭。

  “师父,你知不知道人世间,什么是最恐怖的?”小沙弥傍着他坐定,就问问题;古往今来,老和尚身边,例必有位擅长发问的徒儿,作用,就一个:彰显师父的睿智。“最恐怖的,是一只脸青发白的女鬼,忽然间,从窗口爬进来,二话不说,就咬掉你的头。”老和尚答。“为什么是咬掉我的头,不是咬掉师父你的头?”小沙弥不解。“咬掉我的头,我就不能去‘恐怖’,也不能告诉你,怎么样才算最恐怖。”老和尚,最会为徒儿设想。

  “我觉得最恐怖的,是蜡烛烧尽了,灯笼熄灭了,周围一片黑暗;蓦地里,这个灯笼竟又亮起来了!这座山,就只有我们师徒两人,这灯笼,是谁去点亮的?”小沙弥说完,抱着手,但觉满室都是寒气。老和尚着著跳闪的灯火出神,半晌,烛灭了,大小和尚同吃一惊,连声怪叫。“三更了,睡吧,夜生活太多,到底不好。”老和尚从蒲团上站起来。“我总觉得灯笼会再亮起来,这么想着,不会睡得稳。”小沙弥说。“把窗户关上,看不见灯笼,就没事了。”老和尚着他去关窗。“你以为关了窗,灯笼,就不会亮起来?”小沙弥讲原则,认为眼不见,不等于就gān净。“你到院子里去把灯笼除下来,一把火烧掉了,不就什么都解决了!”老和尚不耐烦。

  “万万不可!”小沙弥解释:“师父你年纪大,夜尿频,我把灯笼烧掉了,你半夜里起来发现灯笼还在那里,亮堂堂照得满院子一片红,你还尿得出来?”老和尚让他说得毛骨悚然,夜尿多,够可怕了,夜尿再遇上死而复生的红灯笼,能不胆丧?他六神无主,反问徒儿:“你……你说该怎么办?”“你是师父,该我问你;如果你问我,那我就是师父了;我再笨,也不会笨得去当师父。”小沙弥答得直率。

  这夜,师徒俩没有入睡;第二日,第三日……老和尚仍在苦思这个“灯笼问题”;一年过去,老和尚圆寂了。不过,临终那一天,他心境非常清净,他开悟了,终于明白“最恐怖”的,是不断兴起的妄念;院子里那盏红亮的灯笼,也只是他管束不住的一个妄念而已。

  等着你靠近

  “你会等我吗?”某女问。“我会永远等你。”某男答。这是很普遍,也很动人的对白。然而,这个“等”的概念,是错的,是不存在的。

  时间,我们理解的时间,是流动的,直线前进的;我们在时间上漂流,根本就不可能有“等”这回事。

  时间,就像一条宽阔无边的行车道,线,有五十亿条,人人风驰电掣;忽然,有一个人说:“我停下来等你。”这不可能,除非他给天外she来的死光击中,连人带车急冻在路上;但那个他要“等”的人在前进,也不可能在若gān年后回头,驶到他“等”的地方,为他解冻,然后,抱着这个浑身雪水的人,听他说:“我终于守着我的承诺。”

  不是这样的。那句话,应该是:“我要换线,但你会让我再次靠近你么?”“我会尽可能保持这条行车线,方便你的靠近。”这是标准答案,不làng漫,但合逻辑。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总有人说:“我们分开吧,大家的‘时间’不对。”时间不对,因为靠近的时候,一个开得太快,一个开得太慢;而且,大家都载着太多东西。

  路是直的,在直路上可以切线;所以,我们不会只爱上小学同学,或者住在隔壁的人;所以,有人连切几条线,开到亚马逊森林,遇上食人族,而且爱上酋长的老婆。“这是宿世的缘分。”你说。不对,那只是乱切线的报应。

  我们都在路上孤独地驾驶,都渴望有个人并靠着,开上一段路;同居,结婚,当然不等于同乘一辆车,一言不合,猛踏油门,已经各奔前程。“这是一条长路。”你说。“对,这是一条寂寞的长路。”我靠近你,问得由衷:“能不能借点油用用?”

  云儿坐在棺上哭

  天yīn雨湿,忽然想起那样的一个故事:

  乙水镇;暮chūn三月,莺飞草长。墓园里,新坟并着旧冢,厉鬼笑看幽魂,一朵花出来,一个人进去,生命在出入之间,轮回不息。

  阿云死了,急病死的,死时十九岁,一朵花的年纪,该冒出头的蓓蕾萎了地,当然不甘心。

  “云儿,你这就去吧,这是何苦呢?”她娘在灵前哭;棺材到了坟坑边,一搁下,八个人竟再抬不起来。

  “云儿坐在棺上哭。”神婆说:她哭一回,望一回,似乎在等人,那人不来,她的魂,有千斤重。

  “你就问她等的是谁?我们替她找来,让她安了心,好走huáng泉路。”阿云她娘看不见女儿。

  神婆说:“我有yīn阳眼,可没有yīn阳耳,听不见新魂的心事。”

  再等,天就黑了,人鬼都着急。

  风chuī草动,树后来了一个男人,脸上尽是泪痕和风霜。

  “云儿,我来晚了。”男人在灵柩前跪倒,他说,他会随她去,当她入殓,他就在坟前老树上吊;男人看不见她,但她捧住他的脸,摇摇头。

  神婆转告男人:云儿要你活。

  阿云苦涩地笑了,笑完,化为一缕青烟。

  仵工喝一声:“起!”棺材竟应声而起,顺利缒入坟xué。

  都说阿云固执,但那年头,谁不对爱情这回事固执?

  十八年后,男人娶了一个长得跟阿云一模一样的女子;女子不叫云,叫雨;男人一生,在云雨之间来去,哭笑无端。

  文艺片遗失了

  多年前看到电影《恋恋三季》的广告:一个穿越南国服的女人,仰着脸,站在火红红的花树下。因为这帧剧照,好想去看这出戏;但事情多,搁下就忘了。买来影碟,不舍得看,又搁了半月。“这是一出‘文艺片’!”看完了,有这样的感觉。

  文艺片,有什么值得诧异?再想了几日,原来,香港是没有什么文艺片的;文艺片,离不开一个文艺的剧本,要写出一个jīng致的文艺剧本,离不开一个jīng致的文艺人,或者,离不开一部jīng致的文艺小说。

  是有人把严肃的作品,比方说,张爱玲的小说拍成电影的;拍得再认真,还是让人觉得遥远,变了“历史片”;等而下之的,虚浮无血肉,都沦为造作的笑片。

  《恋恋三季》的导演东尼·包拍越南,让人看到“越南人在越南生活”的具体面貌;观众看得到,也感受得到他们的文化、诉求、爱和自尊。一个三轮车夫天天在酒店门外等一个jì女,“我是一个jì女,而你只是一个车夫,我们可以怎样?”jì女觉得酒店好气派,好华丽,她要住进去,变成“那个世界”的人;我们也明白她的苦涩和“虚荣”。

  酒店门外,有一个卖白莲花的女孩,她叫甘欣,日头毒,甘欣汗流浃背;这天,莲花卖不出去,因为有人载来一货车的塑料白莲花。“塑料花还有香味,大家都爱喷到花上那些浓郁的气味。”这是采莲女的控诉:“文明”,很虚浮,但大众趋之若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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