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_钟伟民【完结】(13)

2019-03-10  作者|标签:钟伟民

  “你臂力够qiáng吗?”师父又问。“当然,七石的弓,我常拉着它几个时辰不放。”“好,你把箭she出去,能she多远,就she多远好了。”师父再测试他。“she得远,是我的专长!”自大徒弟“飕”一声把箭she出去。“我以前she尿,也she得比你远。”师父笑眯眯抓起自己六石的弓,随便she出一箭,竟比徒弟she得远多了。

  she完,按照惯例,开始讲教训:“qiáng弓要虚的时候多,满的时候少,才能维持弹性,成为qiáng弓;总是拉紧的弦,不可能she出有力的箭。”

  虚的时候要多,满的时候要少,是至理;不是神箭手,不会有这样的心得。可惜,放松,不固执,说一说,是可以的;要做,还真不容易。我就天天沉浸在幻想里,自觉是思想的巨人,既不接受恶意的批评,也嫌人家的赞美离了题,或者不够彻底;虽偶有慨叹:“但伤知音稀。”可做“恶人”,方便呢,称心呢,唯有chuī须碌眼做下去。你叫我she左眼?好,我she不到鸟,就she人,she瞎了出题目的,看还有哪个胆生毛,敢跟我这样那样的提意见?

  虚怀若谷,难矣哉!

  表妹呢?

  十几岁,在出版社做事,遇一位开印刷厂的老先生,先生有奇技:能记住见过的、每一个人的名字。即使像我这样的小工,他见一面,听我报了姓名,八年后遇见,竟能亲切地,信口唤一声:“小钟!”老先生能记得我,所以,二十年过去,我还努力记住这位殷商的高名;也明白到:要成为“成功商人”,能把每一张脸,跟每一个名字对上号,是必须的。

  我,注定失败;因为偏偏没有这种能耐,或者说,只有一半的能耐:我能记住样貌,但记不住姓名。

  澳门地方小,天天遇到眼熟的人,眼熟的人越来越多,人家热情打招呼,我知道是个“熟人”,但在什么地方见过,姓甚名谁,怎么全记不起?某天,来了一个“熟人”,相谈甚欢,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后来,他拿出来两块石头,一块老善伯刻了个观音,一看,反而认得这块石,某年某月,在香港某酒家见过;这才想起:“熟人”,是带这块石头来让我看的,当夜,大家还吃过一顿饭。

  记石头容易,记人难,这又是怎么回事?“石头,你仔细摸过;人,大多数没摸过。”猪朋解释。的确,摸过的人,都能记住;但见人就摸,也不是办法,难道客人进来,我先去“搜身”?

  认得样子,记不起名字,甚至故事,有个很大的害处:如果我抓到一个蟊贼,记住了模样,jiāo警察送到牢房;蟊贼出狱,再来访,我也以为是个“熟人”,斟茶奉客,送上大田huáng请他品评,他不识货,要看现金,那怎么办?

  问开防盗用品公司的,能不能将闭路电视“升级”:拍了来人面目,这面目,可以另附一篇解说,例如:“大波源,人冷血,好冶游,某年某月,曾偕表妹光临敝店。”三年后,我忘了大波源是谁,但他站在门前,“发声闭路电视”会先把这篇话重播,我就可以放他进来,恃熟卖熟,问他:“这回,怎么不带表妹来了?”

  忽然都是老朋友

  忽然间,见了好多好多年没见的人,都老了,胖了,豁达了。老朋友是一面镜子,让他们一照,自己也同样老了,胖了,豁达了。时间好残忍,却也有仁慈的一面,时间给人时间学会豁达,学会去宽恕,去接受,去撂下固执和分歧。

  “回头看,果然就像一场梦。”那虚妄的感觉,好实在。原来大家都会老,都会经历那么多的挫败,那么多的煎熬;当初的忌恨和芥蒂,怎么忽然间烟消云散?毕竟,都放下了;起码,放下好多无谓的妄念了。

  “为什么不断去应酬,不断去见人?”朋友问。

  净空法师某天讲了一个故事,说另一位法师在下世之前两个月,忽然四出访友,跟每个人好好的叙旧;然后,他设坛演说,听道的人很多,法师声如洪钟,讲了好久,把讲题解释得圆满;最后,他对台下人说:“往后,我要放一个长假期。”法师走到休息室,过了十五分钟,有人发现他安详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往生去了。

  “你讲这个故事,是因为发现自己也快要死了,所以做一些平日好想做,却没有去做的事?”朋友眼神有点悲哀。

  “我每天都觉得自己明天会死,每天都在jiāo代后事;jiāo代完后事,就去享受,去赚生命。”我总是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忽然大举应酬,当然也有原因:“如果我过不多久,忽然死了,大家就会以为我能够预知大限,是个了不起的至人;死了,人人会传诵。”“你喜欢人‘传诵’?”“谁喜欢人唾骂?”“反正是死了,传诵和唾骂,又有什么不同?”朋友比我豁达,教人语塞。

  “一切皆空,但因果不空。”我四处奔走,是要去把那些“果”捧回家供奉。喜欢老朋友,尤其那些已经放下,变得自在的老朋友;老得有意思,才叫“成熟”;有些人,一辈子都虚浮生涩,只能算痴长,算苟活。

  那块误人的糖霜蛋糕

  汤玛斯·内格尔写了本《哲学入门九堂课》,书印得不错,但译笔平庸,勉qiáng能猜到意思;台湾书,大都有这样的毛病。

  有一篇讲“自由意志”的,举了个例子:假设你去吃自助餐,走到甜品区,不晓得该拿桃子,还是有糖霜的巧克力蛋糕;蛋糕惹人垂涎,但你知道吃了会发胖,会变丑,会没人喜爱,受人歧视,成为减肥广告嘲笑的目标;然而,你还是喊一声:“肥死罢就!”吃掉了蛋糕。

  第二天,照镜子,量体重,又后悔了,暗想:“真希望没吃那块巧克力蛋糕,我其实是可以吃桃子的。”汤玛斯说:当时,在自助餐厅,你是有“机会”不拿蛋糕,拿桃子的。

  他说的是“自由意志”,我关心的是“机会”:在我们一生里,不管这一生有多么糟糕,上天肯定都曾经给我们几个机会,这就像上帝送来的几辆车,型号不同,性能各异,可能是自行车,可能是载人过桥登彼岸的巴士,可能豪贵,也可能寒伧;但有一个共通点:我们可以驾着这辆车远行,直开到我们想要去的地方。我们这辈子,一定是有过这样的机会的。

  可惜,总是一而再地错过了;我们没看见上帝送来的车,觉得那只是一堆废铁;或者,开着这辆车,天天去撞墙。我有过这种天天撞墙的朋友,一边撞,一边怨,怨天地不仁,让他撞得头崩额裂,满鼻子灰;人家做同样的事,都有成就了,怎么他撞来撞去,越撞越见鬼?“车是你自己开的啊。你不这么开,就会开上坦途。”这么告诉他,不听,再撞;做到老,撞到老;不断糟蹋机会,不断怨怼。

  为什么要这样?想不透。我们都有“自由意志”,但“命中注定”,总挑那块有问题的糖霜巧克力蛋糕。

  见jī是jī

  这天,思想史教授有点沮丧,他的是非心,他的信念,像鼻头上摇摇欲坠的黑框眼镜,望着课堂上十几个学生,他说:“如果人人指鹿为马,那只鹿,说不定有一天,真会变成马。”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13/51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