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卫军_方南江【完结】(79)

2019-03-10  作者|标签:方南江

  爸爸说,民国十八年,也就是1929年,爷爷挑着他,领着奶奶和大伯闯了关东。这是民国自发的人口大迁徙,从人多地少的地方到地广人稀的地方去。这在山西陕西那边叫“走西口”,出了张家口到内蒙古一带谋生。在山东河北一带就叫“闯关东”,出山海关到东三省去。用了个“闯”字,就说明有几分凶险。整整走了三个月,到了一个叫豹子尾的屯子,那是大兴安岭林区的腹地,依山傍水。爸爸问她,听说过棒打狍子瓢舀鱼,野jī飞到菜锅里吗?就是说的俺那疙瘩。他特意说了句典型的东北方言。爸爸说那疙瘩谋生容易,甭说别的单说那鸟吧。他指指啁啾于林间的小鸟说,这些算什么鸟,人工养的。苏娅见小鸟们不愿听,扑簌簌飞去了。爸爸说那里鸟多啊,又漂亮。孩子们到地垄下夹子,夹子上放条玉米虫,还没下到那头,这头就有鸟被夹住了,多的时候一个夹子夹三只。拿回去用开水褪毛,炸着吃。苏娅说解放前咱家的油还不少嘛!爸爸说是东家的。那疙瘩可真叫冷啊,一口唾沫落地为冰,还用什么冰箱?一头整猪收拾好了让孩子们放在河边,底下放冰,顶上放冰,浇上水就冻上了,天然大冰箱。过年那个美呀,孩子们唱:年二十七杀公jī,年二十八把面发,年二十九送灶友,年三十守一宿。从年二十九到二月二不动灶,一头猪顺着吃,叫“杀猪菜”,从血肚、血肠吃到猪头、猪蹄,这个年才算过完了。苏娅问那阵咱家就有整猪了?爸爸说是东家的。

  苏娅知道,这个“东家”就是何jú梅妈妈家。何jú梅妈妈家是屯里的大户,祖籍也是K省,清光绪年间就在豹子尾屯定居了。何妈妈的爷爷经营山林农田,她父亲在哈尔滨读完大学,回到县城当了中学校长。“孩子们”就是他和何jú梅妈妈。爸爸跟何妈妈循着岁月一起长大。何妈妈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时,一定要“正qiáng哥哥”陪她一起上学。不知何家是出于安全考虑还是别的原因,说服爷爷让爸爸上了学,学费由何家出。他俩一起读到高中毕业,以后结了婚,生下苏伟哥哥。苏娅还知道,爸爸和何妈妈婚后感情很好,他们离婚完全是被迫无奈,离开时难舍难分……

  小雨又下起来。东方山岚的顶部有一片天在透亮,好像有人用抹布在那儿擦了一下,就有些散she光从那里蔓延开来,把雨丝照得像一根根绒线……爸爸是喜欢雨的,像孩子喜欢雪,这是他多年生活在荒漠地区的缘故。每逢下雨他都凭窗远眺,任雨丝飘进屋里也不让关窗。在究竟叶落何处的问题上他从不表态,听凭妈妈决策。但苏娅知道,爸爸思念着黑龙江和兴安岭。

  苏娅扶着爸爸往回走。走了几步,爸爸突然说:

  “贺东航这孩子我见了一面,有礼貌,人也机灵,你哥哥说他能力也不错。你妈妈绝对不会gān涉你的感情生活。老一辈的恩怨,没有必要延续到下一代。在选择安置地的时候,我们先选了这里,因为你和你哥哥都在这儿,向儿女靠拢嘛。也考虑过杭州,你妈妈的家乡。我们任何时候提出再转移到那里去,都符合安置政策。我和你妈妈都老了,特别是我,用老话说叫‘今晚脱了鞋子,明早不一定穿上’,这是自然规律,无人能逃脱。我希望你妈妈能过一种‘户庭无尘杂’式的生活。”

  爸爸微闭着眼,吟咏了陶渊明的一首饮酒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jú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你捏嘛,不要停,又没让你表态。”

  爸爸古代散文和韵文的底子都很好。

  从北京归来,贺东航把卓芳送到她要去的地方,就带兵兵回了家。他要去医院看父亲,母亲说不忙吧,小羽还在那呢。她给兵兵收拾衣物时就不太耐烦,问他裤衩、背心怎么不配套?兵兵说我妈那还有一包呢。母亲说这么大人了,不会自己整吗?兵兵说我没空。母亲就把那个贴着罗纳尔多头像的旅行箱使劲扣上,说让你妈晚上给你整吧,奶奶也没空。然后就叫娇娇喝水。娇娇并不渴的样子,见奶奶脸色不好,就乖乖喝了,蓬松的尾巴摇得动人。母亲说还是娇娇懂事,听奶奶的话。娇娇一脸忠诚,绕在母亲膝下。它武功荒废,野外生存能力差,主要工作是讨主人喜欢。根据媒体最新披露,它还能使它的“奶奶”降血脂,降血压。

  把兵兵打发出屋,母亲把双臂抱在胸前,静静地打量着贺东航。母亲已经很久没有用这样的眼光看他了。这使他依稀忆起童年和少年,他做错了什么事,母亲接到班主任的举报电话,坐在客厅当央等他坦白自首。

  “在北京看谁了?”

  “龙副司令,问你好。”

  母亲有点失望。又用一种故作平淡但却并不平淡的声调问他:“这几天你爸爸问了你不少事儿吧?”贺东航说也没问啥。

  “憋在肚子里几十年了,能没问啥?”

  见贺东航反响冷淡,母亲同他坐近了些,换了一种含有历史纵深感和“我什么都明白”的目光,说:“咱家六口人,在职的几个你职务最高,算能代表组织吧。”

  贺东航说我代表不了组织。

  按过去的人口统计,加兵兵全家为七口。六口是最新统计数字,显然抠除了卓芳。小羽离婚因兵兵回国而暂时搁置,六口里还有肖大戎的名额。

  母亲看着她眼里的“组织”说:“你爸爸已经给你说了很多,我只说两句话。第一,你爸爸当年离婚跟我没一点关系。组织通知我去见你爸爸,又通知我随他回朝鲜。你可以去找当时给我谈话的主任证实,不过他前年病死了。第二,你跟亚敏同志女儿的关系,妈妈不提任何反对意见,你俩将来怎么样,由你们两个人,当然还有你爸爸和亚敏同志决定。”

  母亲一口气说完了两句话,看来本想直抒胸臆,抖掉几天来笼罩在心口的郁闷,但不知为什么说完了更气短,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贺东航连忙端过杯子让母亲喝水,又扶她躺下问她要不要吸点氧,母亲用手指娇娇,贺东航就把它抱上沙发参加照料。他后来才知道,母亲说的两句话,头一句是事实。组织找她之前,她既不熟悉父亲也不认识亚敏,至今她也没见过亚敏阿姨。同父亲结婚后的头几年,母亲暗暗打听过亚敏,目的也很单纯,无非想知道父亲的首任妻子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自己如何能比她更胜任,避免重蹈覆辙。第二句也是真话。为这句话母亲琢磨了半夜,还当面跟父亲商量过这事。父亲一听就说她幼稚可笑,连摇头摆手的动作都不屑一做,她心里稍感慰藉。母亲不能出面gān涉儿子的感情,不愿由此背上自私狭隘的坏名声。但母亲又不能无视这种情感的无度发展。她暗中揣度、换位思考,越想越觉得父亲的表态靠不住。父亲听了亚敏近在咫尺的消息,竟然使常服的降压药物失去了作用。在医院里,任凭母亲几次以很家常的口气要把话题引向历史人物,父亲都不露声色地绕了过去。但母亲能看出父亲心里有波澜,那升高的血压就是证明。母亲可能是担心,怀旧之情一年甚似一年的父亲,一旦在暗中促成了他和苏娅的婚事,那么贺家的亲戚圈子里,将会走来父亲的首任夫人。按照中国的传统习惯,他贺东航将真真切切地喊她“妈”……按照他的解析,母亲说对他和苏娅的关系不提任何反对意见,那么同义词就是,任何赞同意见也是不会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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