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52)

2019-03-10  作者|标签:丰一吟

  谁想到这倒霉的事还在后头呢,现在只是一幕序曲。

  “说明他们已束手无策”

  从来搞运动都没有碰我爸爸,这回是怎么搞的,竟揪住他不放。没多久,爸爸就被“请”到画院去“jiāo代罪行”。再后来,gān脆“勒令”他天天到画院去接受批判。一向受人尊敬、数十年没坐过班的爸爸,到69岁时遭此厄运,怎么吃得消啊!

  爸爸深悔不该进了画院。其实,即使赋闲在家,也逃不脱这天罗地网。里弄里批斗起来更加厉害。画院还算文明的呢!

  画院对爸爸组织了几次批判会,起初还只是一般的批判,后来要他“jiāo代罪行”。所谓“罪行”,就是要他承认在自己的作品中有影she。这怎么可以随便承认啊!他们给爸爸扣上一顶顶帽子,说他是“漏网大右派”,是“反共老手”,是“反革命黑画家”,是“反动学术‘权威’”……

  爸爸伤透了心。如果他真的是反革命,1949年4月他何必从当时还未解放的厦门投身到即将解放的上海来呢芽选他又何必在年过半百后还重新学习俄文,为新社会的读者服务呢芽选他又怎么会在1958年四川省革命残废军人教养院课余演出队来沪演出时“以最耐寒的huáng花,献给最坚qiáng的英雄呢”芽选他又怎么会在1961年访问南昌的革命烈士纪念堂时洒下激动的热泪呢芽选爸爸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

  记得有一天,爸爸从画院回到家里,神情黯然。一杯酒下肚,就把白天遇到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他对家里人说:

  “他们bī我承认反党反社会主义,说如果不承认,就要开大规模的群众大会来批斗我……我实在是拥护共产党,热爱新中国的啊!可是他们不让我爱,他们不许我爱。……”

  爸爸又吞下了一杯苦酒,老泪纵横……

  我从来没见过爸爸这样伤心。爸爸以前也哭过不少次。可性质不一样啊。有时是看了电影或文艺作品受感动;有时是遇到了人生无法避免的生离死别。爸爸说:

  “抗日战争时期,可以扬眉吐气地怒斥敌人;空袭的时候,至少也可以找个地方躲一躲。可现在……四周草木皆兵,好像都是敌人,叫我往哪里躲芽选……”

  那时候,“开群众大会”让爸爸很害怕。他并不是真的怕群众,他曾无数次在群众面前讲演过,口若悬河,神情自若。可现在,他害怕。他是怕对付那些被组织起来的、贝糙纵了的群众。

  就在那一天,抗日战争时和我们一起逃难的丙伯的第二个儿子周诒青(耘农)从外地来,正在我家做客。吃饭时,爸爸问他:

  “你看这场运动什么时候能结束?”诒青参加过“四清”运动,颇有经验。他首先安慰我爸爸说:

  “批斗到了最高峰,用‘群众大会’来吓你,就说明他们已束手无策,姆爸(即大伯)你不要惊慌。至于运动什么时候能结束,我也说不准,照‘四清’的前例看来,该不会很长吧……”

  诒青说的“批斗到了最高峰,就说明他们已束手无策”这句话,多少给了我们一点安慰。但毕竟世事难料。这一晚,我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度过了。明天不知又会有什么花样!

  好像在搞地下活动

  电话机很快就拆除了。形势紧张,赶快写信通知先姐。信中不敢多说,怕信被拆。只说天太热,你不要来。此处没事,没有必要来。可先姐还是来了。

  “你没收到信?叫你别来,你怎么来了?”

  “我上午给家里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打不通;下午到了学校里又打,仍没反应。我就打到电话公司去问,回答我说:这号码已无用,电话机已拆除。我一听,更急了,连忙从学校赶来。”

  当时爸爸不在家,先姐急得哭起来。幸而不久爸爸就回来了。先姐后来回忆当时的情况说:

  “爸爸身上都是粉笔灰。我给他掸了。爸爸坐下来吃晚饭,仍饮酒自若。我稍问问运动情况,爸爸总是说没什么。他总把话扯开去,好像很不愿意有人问起这种不快的事情。”

  和宝姐通消息是比较快的,但必须学“地下工作”的方式。我进了“编译所”后,本来是不坐班的,一星期只去学习一个下午。“文革”一开始,就要求我们编译所和出版社一样正规上班。所以我几乎天天可以和宝姐见面。但宝姐所在的编辑室头头已表示过:

  “丰陈宝应该受到监视,不然会把信息通过丰一吟传给丰子恺的。”

  有什么大不了的信息,要对一个老人家保密!此话传到宝姐耳中,宝姐有一段时期不敢和我答腔,也不敢来看爸爸。有一次她熬不住了,特地换了一套平时不大穿的衣服,在晚上较晚的时候,走在路灯照不到的树荫里,偷偷地来看爸爸。

  我家门口贴上大字报说不许女婿幕后操纵这件事发生后,第二天宝姐在单位里就受到责问(显然是住在我们弄堂对面的人传过去的):

  “那女婿是指谁?”

  宝姐说:“爸爸女婿多了,我怎么知道是谁!”

  从来都是老老实实的宝姐,这回竟大胆地赖了账。是啊,她一定考虑过:这件事查不出来的。因为看到民望哥的人,就只有华东医院那个护士。她又不认识民望哥,也不认识宝姐。知道是女婿就很不容易了。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的工资已从每月220元降到60元“生活费”,存款也被“冻结”了。(后来连我个人的存款也被“冻结”,我何罪之有!)家里开销不够,有一天,妈妈到陕西路淮海路口的银行去取爸爸的存款。他们不让取,说是上头吩咐已经“冻结”了。这还不算,张chūn桥(后来才知他是“四人帮”中之一人)知道了妈妈取存款这件事,竟在一次会上说:

  “要有阶级斗争观念,要提高警惕性!譬如反共老手丰子恺就很不老实,叫他老婆去银行取存款。……要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选”

  取自己的钱用,竟被说成“不老实”,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所以宝姐每次来,总给妈妈塞点钱补贴家用。有时约了我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去秘密相会,暗中把钱jiāo我带回去给家里用。其他子女对老父母也有种种关心。

  有一次,爸爸在“牛棚”里因头晕跌倒在水泥地上(大概又是脑贫血发作),去医院,头上缝了几针。我找一机会悄悄地告诉了宝姐。宝姐非常挂念。但风声很紧,她不敢来。一时也没有机会和我两人单独在一起。她便写了一张小纸条问爸爸情况,把纸条塞在缝衣针的管子里,也就不十分避人,在两人jiāo手过时一边递上针管一边对我说:

  “这就是你要向我借的缝衣针。”

  “日月楼”只剩一半了

  凡是被斗过的人家,总会受到里弄和房管处的注意。

  有许多消息传来,说里弄这家被“扫地出门”了,那家的主人被斗后自杀了,还落了个“畏罪自杀”的罪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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