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51)

2019-03-10  作者|标签:丰一吟

  1956年11月,爸爸的老友内山完造先生──当时任日中友好协会理事长,后来任副会长,从日本转北京来上海参加鲁迅逝世20周年纪念会。爸爸和巴金等文化界人士到龙华机场去迎接他。内山先生给爸爸留下深刻的印象。抗战前内山先生在上海开内山书店,不是为了经商,而是致力于中日文化jiāo流。走进他的书店,可以随意烤火聊天,还有茶点招待。买了书也不必急于付钱,尽管等有钱时再去付。

  日本战败后,爸爸特地去访问内山先生,并托他买一套日文版的《漱石全集》。内山先生手头有一套,但缺了几卷,便以17万法币卖给了我爸爸。不久内山先生又把缺卷中的一册寄来,书价法币1万元。爸爸却汇给他10万元。内山先生起初对爸爸这一行动不甚理解,后来他到邮局去领款,邮局职工认出了他,对他说:

  “内山先生是鲁迅先生的老朋友,是上海的老朋友,是中国的朋友啊!”

  大家对他十分热情,并没有因为他是战败国的人而对他另眼相看。这时他方才领悟我爸爸这片诚意,原来是同情他的处境,想对他有所表示,又怕有损于他的面子,才借购书的机会多汇了一点。这件事使内山先生感动得流了眼泪。他在自己所写的《花甲录》中说:

  “像丰子恺先生这样体贴人心,在日本人中是很难得看到的,在中国人中也是少见的,因此内心非常感激。”

  这次在上海重逢,内山先生又怀着感激的心情重提这件往事。他读过爸爸战时所发表的文章,知道爸爸率领人口众多的家属远奔四川,感到十分内疚,因为“那次悲惨的旅行就是日本军造成的”。

  1965年深秋,爸爸迎来了新加坡的莫逆之jiāo(后来任新加坡佛教总会主席的)广洽法师,同游了苏州和杭州。

  广洽法师此次回到祖国,给苏州赠送了捷克雕刻家所作印光大师雕像;给泉州赠送了徐悲鸿所作弘一大师油画像。爸爸把好容易辗转收购到的李叔同先生在浙一师给学生上音乐课时放在钢琴头上的一只打簧表送给了广洽法师。

  广洽法师对弘一大师的纪念和弘扬不遗余力。1953年在杭州虎跑建立的弘一大师纪念塔,也有他的参与和捐款。1962年和1964年出版的《弘一大师遗墨》及其续集(均非卖品)则全仗广洽法师的资助。提供资料和担任编辑工作的,则是刘质平先生、吴梦非先生,还有钱君匋先生。(如今我和他们的子女也保持来往。)

  爸爸画了一幅以虎丘塔为背景的广洽法师肖像画《苏台怀古图》送给他。在沪苏杭三地盘桓了两三个星期后,两人依依惜别。爸爸送法师一首诗:

  河梁握别隔天涯,落月停云滞酒怀。

  塔影山光常不改,孤云野鹤约重来。

  想不到父亲来不及等到法师“重来”之日就与世长辞了。

  第五章日月楼时期(下)

  当时只道是寻常

  chūn去秋来岁月忙,白云苍狗总难忘。追思往事惜流光。

  楼下群儿开电视,楼头亲友打麻将。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是爸爸于1970年6月28日晨写给恩狗的信里所附的一首“浣溪沙”词。

  信里只附这首词,没有附言。我一直到要编《丰子恺文集》前向弟弟要来爸爸给他的全部信件时,才看到这封信和这首词。我的眼睛不禁润湿了。

  “当时只道是寻常”这句话,带给我的是甜酸苦辣种种滋味。

  1966年6月以前,我家一片祥和之气。

  爸爸自己不一定参加打麻将,可他总是为亲友创造条件。(当然绝不赌钱,完全是游戏性质的。)楼下没空(例如让亲友邻居在厅里看电视了),就在楼上安排。如果人少缺搭子,他就凑上一个;人够了,他就退出,在一旁抽烟看别人打。总之,他很喜欢热闹。

  这种热闹的日子,当时只道是寻常。一场浩劫开始后,人人自卫,不敢串门。家中冷冷清清,这才体会到当时没有珍惜“寻常”之可贵。

  爸爸和我,常年都是待在家里弄笔杆子的人,对社会上的事熏尤其对政治,消息不灵,麻木不仁。哪里知道当时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只是在一次学习会上曾听说爸爸的随笔《阿咪》受了批判。“受批判”,在当时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受批判的人好像被判了什么刑,永世不得翻身。后来我又听说爸爸是“内控”对象。大概因为他常应海外友人的要求,往海外寄字画(包括当时斥之为“迷信”的护生画)。他虽是对外文化协会副会长,但已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来叫他去接见外宾了。

  其实,那时候批判《阿咪》,倒还算实事求是。只是说这篇文章光写狗呀猫呀的小事,而不反映工农兵大题材。不像后来对《阿咪》的批判那么胡说八道。我回家对爸爸说了《阿咪》受批的事,他没有任何表情。是啊,从来没有深入工厂、扎根农村、体验过部队生活的爸爸,你叫他怎么写得出工农兵呢!不是提倡“百花齐放”吗?狗呀猫呀的,为什么不能写呢?

  不关心政治的我,以后就没有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终于向《阿咪》开pào了

  1966年6月6日,爸爸任职的画院来了两个人。态度还算客气,还是“丰院长长丰院长短”的。不过他们说出了一件令人不快的事:

  “丰院长,画院里贴出了一些大字报,其中也有关于您的。您是否可以去看看?”

  爸爸虽是院长,却是讲好没有重要事情不去画院的,何况去做这种没趣的事!他们看出爸爸有难色,就退了一步,说:“叫你女儿代你去看也可以呀!”

  就这样,第二天我去了汾阳路的画院。我女儿那时还不到一岁半,我把她抱了去,目的是想冲淡这不愉快之行的气氛。

  一进门,就看到一张很长很长的大字报,几乎从天花板一直到地板。批判的就是《阿咪》。可是这一回批判的内容使人难以接受。说什么《阿咪》一文中:“猫伯伯”!有影she!……我的脸一时涨得绯红。天下竟有这样荒唐的事!我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抱着天真的小宝宝离开了这冷酷无情、不可理喻的大字报,急急忙忙走出了画院。

  走到汾阳路上,女儿忽然“哇”的一声呕吐了一大堆在我肩上。怎么了?莫非祸不单行?急忙回到家里,我忍不住一边哭,一边把大字报的内容告诉了爸爸妈妈。

  爸爸沉吟半晌,猛吸着香烟,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

  “一吟,你也知道,我们石门话有‘鬼伯伯’、‘贼伯伯’、‘皇帝伯伯’这样的称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三种人畜都可用‘伯伯’来称呼,其实也并没有什么贬义。毛病就出在这上面。……

  “不去管它,你先带孩子看病要紧!”爸爸妈妈都催促我。我噙着眼泪抱起孩子连忙去枫林路儿科医院。

  “是肠套。必须马上做复位手术!”医生诊断后说。

  缺乏医学知识的我,从未听说过“肠套”这种病。总是在想:爸爸倒霉,我也倒霉!

  在给女儿做复位手术之前,要先让她安眠。喂她吃了安眠的药,她仍不睡;加了药剂量,她还是不睡。任凭我抱着她在走廊里走来走去,这小鬼就是不肯睡。天都快黑了,医生也要下班了,只得再给她打了安眠的针,好容易才睡着。那一晚,我认为是最倒霉的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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