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26)

2019-03-10  作者|标签:丰一吟

  “全靠你的朋友吴载之呀!他帮我们雇了滑竿,还不放心,一路护送我们到德胜呢。”妈妈怀着感激的心情说。

  事后,我和姐姐们回忆起:爸爸不仅作了“逃难诗”,还萌发过写章回小说的念头。可惜没能实现。只剩下一些章回的题目,而且我们已忘了个gān净。我只记得两句:

  吴载之护送出思恩,丰子恺步行到德胜

  我们没及时把当时记得的写下来,真可惜。不过,虽然只有这两句,至少能反映出爸爸一路不管如何艰苦,却依然诗兴很浓。这对我们不无影响。我夫妇和宝姐(有时软姐也加入)在妈妈去世后,不再有服侍人的任务了,就几乎每年出游。计划是“先远后近,先高后低。”每次回来总是作长诗,写下一路的情况。这也是受爸爸的影响啊。

  好了,再回过来谈。第二天,爸爸得宜山友人来电,知道爸爸在宜山留下的我姐姐哥哥三人当天就挤上了车子,从正在步行的爸爸身旁开过。我一直觉得奇怪,旅馆里又没电话,爸爸是到哪里去接电话的。莫非又是区公所?或许是他们转达。

  于是,爸爸又要考虑如何把我们这批老弱带到贵州去:外婆七十多岁,满娘和妈妈都是四五十岁,我十一岁,元草哥长我两岁,新枚出生才一年一个月光景。还有十几件行李。时局越来越紧张,警报每天两次,找车更加困难。次日爸爸带了这批老小和行李到车站,毫无希望。爸爸的头发就在这个时候急白了。

  天无绝人之路。次日又带了老小和行李到车站,居然遇到一辆车子,内有浙大的学生。蒙他们帮忙,把满娘和元草哥硬塞了进去,但不能带行李。剩下我们五个老小和爸爸,还有一大堆行李,再也无法分开了。于是我们仍回旅馆,又住了几天。终于决定叫滑竿和挑夫先把我们送到河池再找汽车。好在那时人力便宜,吃饭也便宜。我们雇了四乘滑竿,12个抬滑竿的人(因为要抬三天,必须三个人轮流抬),4个挑行李的,浩浩dàngdàng出发了。

  晓行夜宿,三天后到达河池。河池很繁华,旅馆也漂亮。楼上一间内竟有镜台(我们好久没看看自己的模样了),还有痰盂、茶具、蚊帐。旅馆老板是读书人,竟知道爸爸的名字。因此招待得格外周到。但问起找车子往都匀的事,他也无能为力。

  次日,爸爸一早到车站上去看看情况,回来说车站上一片混乱,拥挤不堪,人人都在争先恐后地找车子。

  再次日清晨,爸爸手里拿了一大沓钞票又去车站。回来时垂头丧气对我们说,确实有几个司机看到这一大沓钞票动了心,但有的抱歉地说车上已经客满,有的则问爸爸有几个人。爸爸打了个折扣说3个人,8件行李(其实是5个人、12件行李)。司机好像吓了一跳,调头就走。我们看见爸爸站在窗口若有所思,但谁又帮得上忙呢。妈妈只是说了些毫无用处的安慰话。

  后来爸爸在1946年回忆此事而写的《艺术的逃难》一文中说:

  南国的冬日,骄阳艳艳,青天漫漫;而余怀渺渺,后事茫茫,这一群老幼,流落道旁,如何是好呢?传闻敌将先攻河池,包围宜山、柳州。又传闻河池日内将有大空袭。这晴明的日子,正是标准的空袭天气。一有警报,我们这位七十二岁的老太太怎样逃呢?万一突然打到河池来,那更不堪设想了!

  爸爸这样提心吊胆了几天。妈妈外婆虽也着急,因对时局不甚明了,也无法为他分忧担愁,更不用说我这不懂事的孩子了。

  旅馆老板安慰爸爸说,万一敌人打到河池,他有家在山里,可以请我们同去避难。爸爸表示:萍水相逢,何以为报?老板说,可以在山里写些书画,给他子孙后代保藏。这样一说,爸爸有七八分打算随老板入山了。但还是抱着去都匀的一线希望,毕竟有家属6人在都匀等着啊。况且他们身上带的钱用完了怎么办芽选

  老板见爸爸同意入山写书画,第二天便迫不及待地拿出一副大红闪金对联纸来,说他父亲今年70大寿,做儿子的要表表孝心,请书写一联,托人送到山里,聊表寸草之心。爸爸当然满口答应,便到楼下客厅里去写了一副庆寿的八言联。闪金纸不吸水。墨沈堆积不gān。管账的建议抬出门外到人行道太阳底下去晒晒。老板不同意,怕被过往行人踩了。管账说由他去守着。于是把对联抬了出去。爸爸自回楼上休息。

  岂料一线生机就在这时出现!

  老板亲自上楼通报说,一位路过的赵先生要见爸爸。说话之中,客人已经上楼。是一位壮年男子,身穿皮夹克的。他一见爸爸,就热情握手,连称“久仰久仰”、“难得难得”,是无锡常州一带口音,倍感亲切。他名赵正民,是汽车加油站站长。他说,想不到路过旅馆,看到墨迹未gān的对联,是他久仰的丰子恺先生写的,赶快来访。他问起爸爸如何流落到此。

  爸爸向他诉说后,这位赵先生慷慨地说,明天正好有一辆运汽油的车开往都匀。车上的空位子原是送他家属的。现在让给我们先走,若有人盘问,就说我们是他家属。爸爸问他自己的家属怎么办。赵先生说,他自己是要到最后才能走的,所以家眷慢一步走不妨。爸爸连连称谢。他说晚上再带司机来。说罢便匆匆离去。

  爸爸在文中说出了他当时的心理状态:

  我好比暗中忽见灯光,惊喜之下,几乎雀跃起来。但一刹那间,我又消沉,颓唐,以至于绝望。因为过去种种忧患伤害了我的神经,使它由过敏而变成衰弱。我对人事都怀疑。这江苏人与我萍水相逢,他的话岂可尽信?况在找车难于上青天的今日,我岂敢盼望这种侥幸!他的话多分是不负责的。我没有把这话告诉我的家人,免得她们空欢喜。

  爸爸多疑了。这位赵先生倒是很守信,晚上果然来了,还带着司机,让他看过人数,一一点过行李。然后,赵先生拿出一卷纸来,请爸爸作画。这原本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但爸爸在《艺术的逃难》一文中有一番话,道出了艺术家的心声,很有意义。如下:

  我就在灯光之下,替他画了一幅墨画。这件事我很乐意,同时又很痛苦。赵君慷慨乐助,救我一家出险,我写一幅画送他留个永念,是很乐愿的。但在作画这件事说,我一向欢喜自动,兴到落笔,毫无外力qiáng迫,为作画而作画,这才是艺术品。如果为了敷衍应酬,为了jiāo换条件,为了某种目的或作用而作画,我的手就不自然,觉得画出来的笔笔没有意味,我这个人也毫无意味。故凡笔债———平时友好请求的,和开画展时重订的———我认为一件苦痛的事。为避免这苦痛,我把纸整理清楚,叠在手边。待兴到时,拉一张来就画。过后补题上款,送给请求者。总之,我欢喜画的时候不知道为谁而画,或为若gān润例而画,而只知道为画而画。这才有艺术的意味。这掩耳盗铃之计,在平日可行,在那时候却行不通。为了一个情不可却的请求,为了jiāo换一辆汽车,我不得不在疲劳忧伤之余,在昏昏灯火之下,用恶劣的纸笔作画。这在艺术上是一件最苦痛、最不合理的事!但我当晚勉qiáng执行了。

  我哪里懂得爸爸这种艺术家的心情。我只觉得爸爸画了这幅画,我们就能去都匀与大家相会了,爸爸的画那么灵通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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