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25)

2019-03-10  作者|标签:丰一吟

  次日,我有办法了。吃过早饭,约了家里几个同志,携带着书物及点心,自动入山,走到四里外的九龙岩,坐在那大岩dòng口读书。

  逍遥一天,傍晚回家。我根本不知道有无警报了。这样的生活,继续月余,我果然不再受那种委屈。……

  家里分两派:“胆小派”和“胆大派”。爸爸、满娘属胆小派,几个大孩子并不一定胆小,但跟惯了爸爸,也就一起跟着去逃警报。恩狗由他们抱走。妈妈一向属于“胆大派”,也许她是为了陪伴走不动的外婆。我和元草哥也总跟着妈妈留在家里。

  我虽属“胆大派”,大概出于好奇心,也跟“胆小派”们去过九龙岩。他们抬着一锅稀饭,带着点心和书,以及被单布、尿布等,一路分几个休息点,轮流抱新枚。

  六十年后我和宝姐再度去宜山的那回,龙岗园虽已不存,但那条溪水还在。宝姐指给我看她洗衣服时曾掉下水去的地方。我们靠当地政府和一位叫马玲的女企业家的帮助,也寻访了九龙岩,但已荒芜不堪,杂草丛生。他们带我们上去,马玲女士的丝袜也被草丛钩破了。九龙岩的dòng内有了几个坟墓,据说因为这里风水好。我深深地感谢这里庇护了一代艺术家,使他远离敌机的侵袭。

  却说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二十天,终非长久之计,而时局未见好转,于是爸爸应学生欧同旺的邀请,把我们老幼6人送往宜山西北的思恩(今名环江)他大伯欧湘波家,自己和16岁以上的三女一男留在宜山开明的租房里。教书的仍教书,读书的仍读书。

  我们到了思恩,住在欧湘波家名叫“榴园”的一座小楼上。六十年后我和宝姐也去过思恩。有缘遇到一位妇女知道当年欧家的情况,便带我们去当年的“榴园”。那里已成为一个建筑工地,不过我们还是认出了那间用跳板架在灰堆上方的大厕所的原址。

  那年爸爸一到思恩,第二天腿部就患横痃块。幸得欧同旺介绍一位山农,有祖传秘方,识山中草药,对跌打损伤有药到病除的功效。没多久果然痊愈了。爸爸有《病中日记》(1939年9月8日至14日)记其事。

  爸爸腿愈即回宜山。但时局越来越紧张。敌军在南宁登陆,向西北进攻宾阳。浙大在我们一家未到宜山时就曾打算迁云南,这时正商讨学校迁往何处,宾阳竟沦陷了!来不急组织迁校,只好“大难到头各自飞”,以贵州都匀为集合点。于是爸爸又要带领我们这支庞大的队伍继续逃难了。

  “艺术的逃难”

  这次逃难比以前困难的一点是我们家属分居两地。爸爸必须先设法叫我们思恩的人来到傍公路的德胜镇,等他们从宜山雇车经德胜载我们。那时通讯远非现在可比。我不记得爸爸给谁打了长途电话通知我们,那时一般私人家是没有电话的呀。反正我们连夜准备行装,打好铺盖,等待次日一早出发。

  说起打铺盖,对我们孩子来说是一件很开心的事。大人们先把一大块油布放在地上,然后一条条被褥平铺上去,那时我们就可以脱了鞋子到上面去打几个滚。大人们自然要喝住我们。然后他们把油布从左右向内折一下,再从头上往前卷。这时我们也可上前去“帮助”,其实是越帮越忙。

  全靠爸爸的朋友吴载之的帮助,次日雇了两顶“滑竿”,给外婆和怀抱新枚的妈妈坐,其余人步行三四十华里,在吴载之先生的护送下来到了德胜。我们就住在爸爸送我们来思恩时住过的那家小客栈。次日持行李去公路旁的汽车站等候他们的车子经过。满以为车子马上就会来,岂料“过尽千帆皆不是”。我们只好又回小客栈住一夜。第二天早上再来,仍然等不到。晚上,我们已经睡下的时候,爸爸忽然来了!但只有他一个人。

  他风尘仆仆,一进门———啊,不是进门,因为当时内地的小客栈走进店堂间穿过一个扁扁的天井就是完全敞开的一间,供客人住宿。那几张chuáng上不论冬夏总是只铺着一条竹席。我们裹着薄薄的棉被正在睡觉,忽然听见爸爸大声喊着“我来了!我来了!”穿过天井走到我们chuáng边。

  接着他马上向后面跟来的老板说:“快给我烫一壶酒来!”

  我们让他钻进暖被窝去,妈妈赶紧给他端来洗脚水。爸爸说自己是从宜山步行90里来的。怎么会这样芽选我们又问他“宝姐他们呢?”爸爸说:

  “别急别急,让我喝了酒,慢慢讲给你们听!”

  酒一落肚,再加上老板为他准备了几味酒菜,爸爸已是满面chūn风,就开始侃侃而谈:

  “时局紧张,汽车难叫。我打长途电话到思恩时其实已托人找到了一辆车,是和浙大同事———就是huáng羽仪先生家合叫的。司机大敲竹杠,1200元送到都匀,经过德胜时接你们。到了开车那一天,我们两家一早带了行李来到约定的地点。等到上午,汽车还不来,预报球挂起来了。”

  “啊呀!怎么办啊?”最怕警报的满娘不由得插嘴。

  车子不来,预报球挂起来了!

  “幸而警报没有来,不过汽车也没来。原来我们受骗了,被司机骗走了100元定洋。我们只好就近找个旅馆住了一夜。第二天,我决定化整为零,把阿先托付给丙cháo家一起带走,叫阿宝软软华瞻带着轻便的行李各自找车去都匀。”

  “啊呀,他们还小呢!失散了怎么办?”对万事都担忧的满娘又插话了。

  “不小了,最小的华瞻也16岁了。而且我关照他们,谁先到都匀,谁就在车站和邮局贴条子,说明自己住在哪里。不会找不到的。这样一来,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想一个人总挤得上车,到德胜来会你们。哪里知道车没找到,倒来了个空袭警报。”

  这回满娘不再插嘴,我们已经想像得出下文了。爸爸继续说:“我就往德胜的方向走。一路向开来的车招手,都不睬我。于是我想:求人不如求己。我决定走到45里外的怀远,再找车子到德胜。可是我好不容易走到怀远,街上冷冷清清,不见人影。走出长街三四里,见一卖圆子的。问问正在吃圆子的两个兵,原来怀远正发了紧急警报!”

  “啊!”大家不由得同声惊叹。

  “汽车滑竿都没希望,到德胜还有四十多里。两个兵打算步行去,我吃了一碗圆子,就跟着他们走。你们看,我把这毛巾和毛线帽子塞在两只鞋子底上,用一个兵送我的绳子捆住脚,就跟着他们走到了德胜。90里啊!我一生从没走过那么多路。”

  爸爸又添了几句:

  “半路上和两个兵闲谈,他们说前面有一段路常有盗匪拦路袭劫。我身上有八百多元钞票,这是我们逃难要用的啊。我取出来用破纸包好,拿在手里。万一遇到盗匪,我就把这包钞票往杂草里一丢,过后再回来找。幸亏没遇到,平安地到了德胜。”

  “那你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里呀?”几乎是异口同声问。

  “我去区公所问了。不过上次送你们去思恩经德胜住的也是这里。我猜也猜得到。那你们老老小小是怎样从思恩出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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