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22)

2019-03-10  作者|标签:丰一吟

  “善郑”告诉爸爸,临产期还有三星期,但现在患了子痫症,今天非生产不可;如延迟,危险性会增大。又说,或破肚,或人工生产,须再诊后决定,万一不能大小两全,他问爸爸是保大还是保小?爸爸说:

  “当然保大!”医生要爸爸签字盖章,爸爸蘸红墨水盖了个手印。

  爸爸的好友陆联棠、张梓生、鲁彦三位先生,还有丙伯,听到这消息,早已先后来到医院,替爸爸分忧担愁。爸爸谢诸位好意后劝请回去,唯独张梓生先生留下,和爸爸在手术室外听候消息。据宝姐说,爸爸心中焦急,连连吸烟。

  新枚终于出生,大小平安。只是他的脚先出来,经“凶郑”医生拉扯出来后,孩子不哭。医生把他倒拎着,拍拍背,然后拎起他的头和脚,背向上,让头和脚在背部上方相接触,如此扳了好几次,孩子终于“哇”的一声哭起来。孩子的腿骨略受伤害。医生说日后必可复原。新枚幼时有点瘸腿,后来果然正常了。妈妈则起初病势较重,昏迷不醒,但两天后就清醒了。她昏迷后一无所知,不知道自己已生下一个男孩。连爸爸也不知孩子是男是女。上一天,马一浮先生离桂林时,爸爸对他说了添丁的事,他问爸爸所生是男是女,爸爸回答不出,说只知道生了个“人”,引起旁边诸人失笑。直到护士把孩子抱进来给妈妈看时,爸爸才知道婴儿是男。

  妈妈大好了。爸爸在新枚生下后第四天,带了我一起先回泮塘岭。据宝姐回忆,爸爸曾开玩笑说,这次医药费很贵,等孩子长大后要同他算账。后来爸爸为新生儿立了《新枚纪念册》(共两本),在上面贴了爸爸自绘的缘缘堂图,新枚住院时的种种纪念品,连住院发票也贴在册子上。可惜“文革”抄家还来这两本纪念册,后来不知怎么又不见了,真可惜。新枚长大后对爸爸的孝顺,远远超过这笔住院费了,一笑。

  自婴儿出生后,爸爸就恐家人特别是我外婆挂念,已先派专人送信去报平安。他谆谆嘱咐:到家后,第一句话要说“母子平安!”不要先讲别的事。我对爸爸这吩咐印象极深。因为自己说话常常不得要领,不分主次。以后就戒之慎之。

  妈妈痊愈后,由爸爸的朋友农民银行行长吴敬生的小汽车接送母婴到泮塘岭。这是母子第一次坐小汽车。而等待着新枚住宿的则是谢四嫂家的西厢房,原为牛棚。牛已不养,且在迎接婴儿来到之前已修了漏,平了地。妈妈则和其他人都住在正屋。妈妈生孩子后总是没有奶水,所以新枚由宝姐软姐轮流带,请奶妈,不够时加炼rǔ。她们和我一起宿在牛棚里。她们给婴儿把尿时,就把在地上。虽然是婴儿尿,不臭,泥地能吸gān,但现在回想起来总是太因陋就简了。

  关于新枚住牛棚之事,爸爸在1938年10月28日的日记中有一番话。他说:

  ……他吃牛奶,住牛棚,将来力大如牛,可以冲散敌阵,收复失地。至少能种田,救世间的饿人。即使其笨也如牛,并不要紧。中国之所以有今日,实因人太聪明,不肯用笨功的原故!

  爸爸每晚照例一边喝huáng酒,一边吟诵古诗词。这时新枚总是抱在他怀里。我曾听见他把晏殊的浣溪沙《chūn恨》第一句“一曲新词酒一杯”“篡改”了一下,念为“一只新枚酒一杯”。当时他已浑忘一切,陶醉在酒和婴孩之中。

  我的两个哥哥也常学爸爸的样边做事边吟诗。这时他们也利用篡改诗词的办法对我开起玩笑来。我们三人一起玩时,哥哥们忽然吟诵秦少游的“如梦令”:

  莺嘴啄花红溜,燕尾点波绿皱。

  指冷玉笙寒,chuī彻小梅chūn透。

  依旧,依旧,人与绿杨俱瘦。

  但他们在念到“chuī彻”后突然停顿一下再念“小梅”,我以为他们在叫我“小妹”,就答应了一声。

  “谁叫你呀!我们在念诗词。”

  知道他们原来在作弄我,后来我就不答应了。他们却又说:

  “刚才叫你怎么不答应啊?”

  总之,那时爸妈和姐姐们围着弟弟团团转,我就只好和两个哥哥玩了。我常跟着他们到附近的一片松林里去玩。有一回他们穿过松林,从田埂上走到另一处。那田埂中间有一段被水冲断。他俩快捷地跳了过去。我不敢跳,只好眼巴巴瞧着他们远去。可我不甘心。不见他们身影后,我就脱下鞋袜,涉水而过。

  “咦!小妹,你怎么也来了。你也是跳过那水的吗?”他俩用将信将疑的眼光看着我。

  我迟疑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他们不相信。玩了一阵子到该回去吃饭时,我们三人一起走到那儿,哥哥们说:

  “好吧,既然你是跳过来的,我们就看着你跳回去吧!”

  这下我紧张起来。可是既然自己说了谎,咎由自取,那就只得跳了。我使出吃奶的气力涨红了脸往前一跳,果然跳了过去,只是稍差一点,湿了鞋尖,不过总算让他们信服了。

  六十年后的1998年7月,我和宝姐应杭州桐乡两电视台的要求,重走逃难之路。虽然后来因故没走完,但桂林是到了的,还去了两江泮塘岭。那松林犹在,可是比我小时的感觉矮多了,小多了。以前我们走进这松林,就会不由自主地念起“古诗十九首”中的句子来: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这时我们就会毛骨悚然。如今却一点也没有yīn森的感觉了。

  谢四嫂已于数十年前去世。她家租给我们的房子已变成一片菜地,但结构完全相同的贴邻房子犹存,可以看到牛棚的模样。

  在桂师,我们看到了原先的教师宿舍房,昔年爸爸中午常在那一排房子的傅彬然先生房里午休。

  新枚渐渐长大后,嘴里会发出“恩狗”、“恩狗”的声音,我们就戏称他为“恩狗”。小名往往就是这样自然形成的。后来为了美化一下,在书写时有时把“恩狗”改写为“恩哥”。我们唤他“恩狗”或“恩哥”,一直唤到他68岁猝死。爸爸常常吟咏袁枚《大姐索诗》:“六旬谁把小名呼,阿姐还能识故吾。”爸爸把“六旬”改为“七旬”,大概觉得七旬才更难得。我们听惯了这样的吟诵,所以新枚长大后,甚至当着人前,我们也从不对他改变称呼。他自己也以“阿姐还能识故吾”视为亲切感。

  泮塘岭村居

  我们在泮塘岭虽然只住半年左右,其间的事倒也有很多值得一记。爸爸除了在学校讲课并带领学生出去做抗日宣传工作外,还利用业余时间做了不少有意义的事。例如,爸爸开始写《教师日记》,从1938年10月24日桂师开学新枚出生这一天泮塘岭的住房虽已不在,邻居的住房和“牛棚”一模一样(2008年摄)写起,一直写到1939年6月24日迁居宜山后的情况,整整写了八个月。这些日记零星发表过,后于1944年6月在重庆由章桂哥办的万光书局出版。

  另一件事,爸爸在泮塘岭开始画一套画,我们后来称之为“jīng品”的。他在1938年12月7日的日记中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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