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评传_潘怡为【完结】(58)

2019-03-10  作者|标签:潘怡为

  其次,老舍不回避写人民的落后、愚弱、麻木与被动,又能将这种“国民性”的揭露同对人民的觉醒过程的描绘溶融一气,显示了新的思想深度。老舍的小说创作,从一开始就贯穿着对落后的“国民性”思索这一内容,《二马》、《猫城记》等,都从不同侧面接触到“国民性”问题,作家痛心于人民的麻木不仁,愚昧不醒,较多地表现了由于长期的封建统治所形成的民族弱点。《四世同堂》同样有这个内容。我们看到,做了亡国奴的北平市民,过着惶惑不安的生活,然而他们又苟安偷生,忍rǔ度日,任日本侵略者和汉jian的摆布。他们明知良民证是“亡国的烙印”,却伸手去接;明知“献铁”是为敌人造枪pào而用,却又设法如数上缴,明知北海的化装滑冰比赛是为侵略者装扮“升平的景象”,却又蜂拥着前去观看;为领几斤难以下咽的“共和面”,他们支撑着虚弱的身体,在太阳的爆晒下站半天,“可是,谁也不敢公然地喊出‘打倒日本!’”,等等。不同的是,《四世同堂》不止于这些描写,它揭示了“国民性”的弱点,但同时也写了人民的觉醒,作家有痛心,有激愤,同时也有热烈的召唤,有前程的指引。

  老舍在小说中除了重点写了钱默吟的反抗之外,还写了大学生祁瑞全、棚匠刘师傅的出走,写了高弟与尤桐芳的觉醒,写了刺杀日本特使事件对人们的鼓舞等等。尤其是对“四世同堂”的老太爷祁老人的觉醒过程的描绘,更为bī真、细腻,富于说服力。祁老人生在清朝末年,他亲眼看见八国联军怎样攻进北京城,看见清朝皇帝怎样退位,并经历过接连不断的内战,他对付兵荒马乱的唯一办法是:存好足够全家吃三个月的粮食与咸菜,以及用装满石头的破缸顶上大门。他一辈子最重要的格言是“和气生财”,查户口的“便衣”对他进行傲慢的“训示”,他不仅不气愤,而且满脸堆笑,无限诚恳地说:“是!是!你哥儿们多辛苦啦!不进来喝口茶吗?”他的二孙子祁瑞丰卖身投靠日本侵略者,作了敌伪当局的“科长”,他不仅不反对,反而相当高兴,一来是家中有官“可以仗胆子”,二来是祁家有几代没有作官了,“不表示欢喜,就有些不近人情”,三来是祁家有人作官,说明他买的房子确有“风水”,如此等等。他的应付外界事变的能力之低,显示了他的被动与落后;他的不识对象的过度的谦卑,说明了他的愚弱和麻木;他对于“官”的敬重,表现了他的偏狭与浅薄。然而,经历了亡国生活的几年的磨难,目睹了侵略者和汉jian的累累罪行之后,祁老人变了。他说:“我活了快八十岁了,永远屈己下人,先磕头,后张嘴;现在,我明白了,磕头说好话不见得准有好处!”因为祁瑞丰想作日本特务而不成,引起了日本人对祁家的审问,面对侵略者,祁老人态度坦然,qiáng硬,“他的眼直看着他们,语声相当的高,表示出他已不再客气谦恭;客气谦恭并没救了天佑,小文、小崔们的命”。当祁瑞丰把汉jian冠晓荷领到家里,想让冠在祁家住下时,祁老人更是怒火冲天,“几年的受罪仿佛bī着他放弃了对条狗都和和气气的,对恶人也勉qiáng着客气的办法。他的世界已经变了,他必须黑白分明,不再敷衍”,他指着恶贯满盈的民族败类冠晓荷说:“走!出去!别惹出我的不好听的来!”接着则历数瑞丰自北平失陷以来的所作所为,“象一个有正义感的,有见解的人,责骂一个不知好歹的,没有出息的坏蛋那样毫不留情”。祁老人的变化,说明在复杂的现实斗争面前,人民正在逐渐由懦弱走向坚qiáng,由麻木走向觉醒。这样写,就和那些单纯bào露“国民性”的作品有了区别,它不仅使人看到了“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的痛苦与愚弱,也使人看到了疗救的希望与前途,体现了作家的新的思想水平和现实主义的新的追求。

  高超的“写人”技巧

  老舍素以善于刻划人物,创造典型著称,《四世同堂》在人物刻划上所达到的艺术成就,尤为突出。据胡洁青在《四世同堂》一书的《前言》中统计,这部小说的出场人物共有一百三十多人,有名有姓的就有六十多人。其中有中学教员、诗人、棚匠、理发匠、洋车夫、布店掌柜、大学教授、英国外jiāo官、唱戏的、说相声的、看坟种地的、“窝脖儿的”(专门搬运家具和抬棺材)、沿街摆“转盘话匣子”的、在外国使馆“摆台”的以及汉jian、特务、jì女、流氓等等,真可谓三教九流,无所不包。这些人物,用墨浓淡不一,在小说中的位置也各不相同,但是他们大都有鲜明的性格,形成了生动的、独具特色的人物体系。我们仅就作家刻划人物的艺术手法,作一些简要的分析:

  一、注重写出人物性格的复杂性。

  马克思说,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社会是复杂的,人的思想、心理、性格也是复杂的,因而文学作品中人物性格的刻划,也不应当是简单化的。“一个阶级一个典型”也好,“高、大、全”也好,都是简单化的写法,用这种方法,很难写出社会的复杂面貌,也创造不出典型。典型是共性和个性的统一,共性又必须寓于个性之中,而个性总是复杂的,否则就不是具体的,就不是独特的“这一个”。《四世同堂》是“写人”的杰作,小说中的人物显得异常生动与丰满,真正达到了呼之欲出的地步,究其原因,是和作家注重表现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分不开的。

  最能体现这种艺术追求的是祁瑞宣的形象塑造。

  祁瑞宣是祁老者的长孙,一个斯文、温雅的中学教员。他正直、善良,有qiáng烈的爱国之心。北平陷落后,他彻底失去了平日的沉静,陷入无法摆脱的苦痛之中。他的知识,他的一腔热血,使他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的最高责任就是为国赴难,然而“一家大小的累赘,象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背上,使他抬不起头来,眼老盯在地上;尽管他想飞腾,可是连动也动不得”。他不甘于在日本侵略者的铁蹄下作亡国奴,又没有勇气丢开家庭,这就产生了他的复杂的心理冲突。他上要对老人尽孝道,下要抚养子女,本是人之常情,而且对老人、对子女的态度,也反映了他的美的品德,使读者窥视了他的jīng神世界的一隅,然而同时也反映了他的性格懦弱的一面。作家在展开祁瑞宣性格的复杂性,揭示他痛苦的内心世界时,笔触自如而又细腻。为了全家老少不致饿死,瑞宣在前英国使馆外jiāo官富善先生那里找到了一点事情做,当了富善先生的助手。老舍这样描写瑞宣此时复杂、沉重的心情:

  由东城往回走,瑞宣一路上心中不是味儿。由挣钱养家上说,他应当至少也感到可以松一口气了;可是从作“洋”事上说,尽管他与丁约翰不同,也多少有点别扭。往最好里讲,他放弃了那群学生,而去帮助外国人作事,也是一种逃避。他觉得自己是在国家最需要他的时候,作出最对不起国家的事!他低着头,慢慢的走。他没脸看街上的人,尽管街上走着许多糊糊涂涂去到北海看热闹的人。他自己不糊涂,可是他给国家作了什么呢?他逃避了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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