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周作人_孙郁【完结】(14)

2019-03-10  作者|标签:孙郁

  鲁迅又撰一篇《说■》,这是新元素“镭”的最初的绍介。那时候“镭”刚刚被居里夫妇发见,鲁迅便作文以飨国人,并且唤起纯粹科学研究的重要。[5]

  许寿裳的文字,大致勾勒出鲁迅那时的思想兴致。一是喜爱尚武的文艺,二是对科学思想发生兴趣。《斯巴达之魂》最初发表于1903年东京出版的《浙江cháo》月刊五六期上。鲁迅后来谈及此译文,自谦道:“我那时初学日文,文法并未了然,就急于看书,看书并不很懂,就急于翻译,所以那内容也就可疑得很。而且文章又多么古怪,尤其是那一篇《斯巴达之魂》,现在看起来,自己也不免耳朵发热。”[6]这文章译得确实古奥,受到了章太炎古风的影响。可细读一下内容,你会觉得,他选择此文译介给人们,与那时的心境是一致的。所谓血气方刚,正是如此。鲁迅觉得,中国人缺少的,是斯巴达故事中的那种昂然之力。几千年的汉文明,已把人的生命热力,弱化成僵尸般了。没有血气的民族,要自救,恐已很难。读《斯巴达之魂》,我们大致可见出他的jīng神状态。《说■》系鲁迅的科学译文,那时他对科学的热衷,并不亚于“尚武”的文学。这在他后来的《科学史教篇》、《人之历史》诸文中,已见端倪。为什么要选择科学?这也是时代风气影响的结果。他清楚地懂得,中国之弱,在于无科学。无科学,则挨打,倘欲振国兴邦,当自科学始。这看法十分朴素,也是留学生中普遍的思路。鲁迅不是盲目地接受这一观念的,自从接受进化论,其观念便大变起来。所以那时的兴趣,是由切身的感触而来,看到日本维新的成功,便将目光集中到实业中去。大约也是在1903年,他竟把兴趣移向地质学上,在那一年的《浙江cháo》第八期,发表了《中国地质论》。这篇文章是他后来《中国矿产志》一书的纲领。此文叙述中国地质分布规则,对华夏地质之发育,进行较详细的论述。文中所列地质学原理等,得力于他过去学习路矿的基础,但值得注意的是,他未就地质而谈地质,所涉知识,也十分广泛,鲁迅先是感叹中国无jīng密的地质图,此非文明国的标志之一。中国地大物博,却被列qiáng瓜分,宝藏悉被外人所掠,是我中华的悲剧。地质学,是地球进化的学说,中国居世界一隅,内在矿藏不可胜记,可历代华人,鲜有记载或研究此物者,确是憾事。鲁迅看到近代以来,各国侵略者来华探险,意在掠夺资源,长叹不已。“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可容外族之研究,不容外族之探捡;可容外族之赞叹,不容外族之觊觎也。”这样的文字,在文中不断出现,使论文有诗的成分和政论的特点。鲁迅此文不仅专业知识较为详备,尤其是内中所迸she出的对自然科学研究的期待,对祖国贫弱的痛心,都甚为感人。鲁迅从事自然科学伊始,就没有唯科学而科学,“立人”的意识,一直蕴含其中。故读他早期文章,背后总有一种阔大的忧患感在流动。这是危亡的民族有志向的子孙的悲慨的心灵自救。所以那声音便异样的苍冷,读此类文章,我们除了肃然与敬慕外,已无话可说。

  正是由于这一点,鲁迅那时选择医学作为一种人生的目标,并不是偶然的吧?这里固然也有早年父亲的病所带来的一丝影响,但更主要的,欲以自然科学拯救民族,是不可忽略的原因。爱国主义,在那一代人那里,是实实在在的,没有半点的伪情与私利。中国早期启蒙者的磊落与崇高,是足以使后代人永远仿效的。

  因此,当鲁迅只身一人,告别东京的弘文学院,来到仙台学医的时候,他内心的活动,想必是格外复杂吧。那还只是一个23岁的青年,周围是陌生的世界,没有自己的同胞,没有乡音,也没有熟悉的语言。这是生命新的开始,他眼中呈现的,或许是诸多的召唤。一个弱国的青年,不畏困难地在异邦里奔走着,他心里要承受的压力,是可以想见的。他后来写文章回忆那时的生活,毫不掩饰地说出了这一点。那时他是怀抱希望的,不像后来那么多黑暗的感觉。他被一种确切的理性支使着,对未来也有着快慰的信心。希望是附丽于行动中的,他便是一个行动中的先觉者。此时,周作人还在国内,对长兄的情形了解甚少,但他从东洋的来信中,也依稀地感到了一点。但那也只是零星的印象,要更切实地理解鲁迅,恐怕并不那么简单。

  周作人承认,他在日本的那几年,心情是颇为愉快的,远不像哥哥那样有什么挫折感。这或许是彼此所处的环境略有差异,再者,敏感与否,也是个因素。鲁迅是多疑的,认识他的人,也不回避这一点。可我觉得,仅从气质上理解他,恐并不能说明原委。坦率地讲,这是个价值承担问题。鲁迅内心总承受着沉重的东西,又不耽于个人享受,读书也远离自娱者流,jīng神常常处于紧张状态,这自然不会像一些留学人员那样醉心于异域风情。周作人大概属于后一种。他在日本所学的,大多是知识性的东西,历史文化意识,收获很大。一开始,他便习惯于那里的自学生活,渐渐养成学者的性情。而鲁迅并非如此,他此后的经历,便深刻地说明了这一点。

  1904年6月1日,鲁迅正式向仙台医学专门学校提出入学申请,立即得到校方批准。9月8日,他来到仙台,起初住于田中旅馆,后搬入片平丁五十二番地的“佐藤屋”公寓。那里景色虽佳,但住的环境并不好。客店旁是一座监狱,很煞风景。初冬又冷,蚊子也多,又是只身一人,他的孤独可想而知。我读到他给友人蒋抑卮的信,颇觉凄凉。在寒冷的仙台,他不仅要应付繁重的学习任务,还要和不适的环境相抗,那感触是复杂的。学校的课程很多,也紧张,不仅要熟悉日文,还有拉丁文、德文,也极费神的。至于解剖学、物理、化学,要背的内容更多。鲁迅感到了从未有过的jīng神压力,他差不多将全部jīng力用于学习。这大约也是打发那些清冷日子的唯一办法。

  他的功课很用心,成绩也较好。教解剖学的藤野先生,对他也很关照。有时,偶尔生病,也得到了日本人的看望和帮助。他似乎得到了一丝慰藉。但不久,他发现情况并不像起初那么友善。其一是第二学期开始,在公布学生的成绩时,鲁迅的分数排在了许多人的前面,这引起了一些人的嫉恨,有人甚至认为是老师把考题透露给他。在一些日本学生眼里,鲁迅是不可能得到这样的分数的。于是便写侮rǔ信给他。这是刺伤他的很重要的原因。那一瞬,他感受到了一个弱国的青年,在异邦的被排挤的痛苦:“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无怪他们疑惑。”[7]其二,更主要的是,仙台学习的时候,蒙受了民族自尊心被亵渎的刺激。他后来写道:

  但我接着便有参观枪毙中国人的命运了。第二年添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全用电影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战胜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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