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动荡的世界_龙应台【完结】(4)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士兵的对面,站着一个一身墨漆的犹太教徒:一顶黑色的高帽,一大把黑色的胡须,及膝的黑色大衣下露出黑色的裤角、黑鞋。他正弓着腰,散发"福音"。

  熙来攘往的人对"福音"却没什么兴趣,眼睛盯的是摊子上红艳艳的水果蔬菜,卖莱的小贩大多是以色列的"次等公民"——阿拉伯人。一个深肤大眼、十二三岁的男孩正在叫卖他的摊子——十只嫩huáng的小jī叽叽喳喳叫着。一个爸爸把十只小jī装在一个蛋糕盒子里,旁边的孩子兴奋得手足无措。

  卖西瓜的汉子高高举着一片鲜红的西瓜,大声喊着:"不好吃包退!"几个水果贩子开始击节歌唱,一个唱:"我家东西最新鲜",另一个接着:"我家东西最便宜——"。一来一往,有唱也有和,市场里响起一片明快的节奏,压住了jī鸭的呱呱声。

  "以前他们唱得更起劲呢!"卡碧摸摸摊子上陈列的三角裤,一边说:"可是有犹太人批评,说那么大声有失文雅,是不文明的表现,外国人会笑话……"

  经过一条窄巷,穿着汗衫的老头子从斑驳的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对我挥挥手:"喂,你们哪里来的?荷兰吗?"

  卡碧对我眨眨眼说:"他大概没见过东方人:荷兰大概是他所能想像最远的地方了。"

  "上来喝杯咖啡好不好?"老头用力的招手。

  我也对他招手,他破旧的窗口摆着一盆红得发亮的天竺葵:"也请我的丈夫吗?"

  "你的丈夫不请!"他大声的喊回来。

  晚上十点了。住宅区的巷子里还有追逐嘻戏的孩子,放纵的脚步,快乐的嘶喊。公寓里都亮着灯,电视的声音从一家一家敞开的阳台冲到巷子里来。频道声音大概不能不转到极大,因为隔邻的、对门的、楼上楼下的电视声形成qiáng大的声网,不开极大就听不见自己的电视。

  "你觉得很吵吗?"卡碧说:"哈,现在已经很好啦!我还小的时候,有电视的人不多,街坊有电视的人家就把电视放在阳台上,对街播送,大家看。不看不行,不听更不行。幸好那时候只有一个频道,家家都发出一样的声音。现在却不成,你得压过别人的声音才听得到自己的。"

  不晓得从哪里传来歌声,透过麦克风的扩大,像电流一样一波一波传来。

  "吵死了,"卡碧的母亲摇摇头,"吵了三天三夜,好像是暑期什么游乐会的!"

  从窗口望出,操场那头似乎有万人攒动,"可是从这到那,你相不相信,居然没有路,建筑商互推责任。我又半身不遂,到对门找儿子还得叫计程车来绕好大一圈,唉!真要命,谈什么效率哟!"

  "我写了封很生气的信给特拉维夫市长,"卡碧背靠着窗外的"铁窗"说话,"他倒是马上就回了信,说下星期要亲自来我家了解情况。"

  这一张织毯真美。粗糙的纹理,似乎还讲着沙漠与骆驼的故事。褐色的树gān上织出鲜绿的叶子,叶子边飞着彩色的鸟。在方舟中躲水灾的诺亚会放出一只鸽子,见衔着一枚叶子回来,遂知道水已经退了,让万物重生的泥土已经冒了出来。织这张毯子的人,是在回忆诺亚的故事吗?

  "五百块美金,马上卖给你!"留着小胡子的店长很果断地说。

  我爱在耶路撤冷的小市场里买一张诺亚的织毯,但是卡碧说过,讲价是国民义务。

  "一百块!"我回价,作出果决的样子,其实心很虚。

  "一百块?"小胡子很痛心,很不可置信的撩起毯子,

  "这么美丽的东西才值一百块?"我也要心碎了,是啊,这么美丽的东西,怎么只值一百块,但是我的脚在往外走。

  "回来回来,拜托拜托,有话好商量嘛!别走别走——"

  他扯着我的手臂往里拖,行动敏捷的拉出另一张织毯,也有绿叶与鸟,但颜色比较暗淡。

  "这一张卖给你,三百块,只要区区三百块!多给我一毛都不要。"

  "那一张,一百块!"我在简化我的语言。在小说的技巧中,语句越短,表示一个人越果决。

  "小姐,"小胡子很痛苦的闭上眼睛,"你知不知道,织毯工人要吃面包?他还有很多个小孩要吃面包?我有五个小孩,我也要吃面包。"

  他眼睛一亮,伸出四个指头,"四百?"

  "一百五。"

  "三百五?"

  "一百五。"

  "两百,两百就好了。真的,两百我跟我的孩子就有面包吃了。"

  我叹了一口气,给了他一百八。扛着我的绿叶与鸟走出狭窄的市场,走进一条石板路,是名叫"耶稣"的那个犹太人曾经背着十字架、血滴在石板上的那条路。huáng昏的太阳把城墙的影子映在窄窄的路上,一个全身披着黑衣的老妇人坐在yīn影中织绣。

  又是机场。站在gān净得发亮的地板上,人们礼貌地低声细语。等候亲友的人服装整齐、姿态优雅的站着,不露出焦躁的神色,不挤到门口去。与别人保持相当的距离,以免彼此gān扰。接到了亲友,没有人放任的狂喊。只是拥抱,低声的问好,回到自己的车里再大声谈话。

  公路上车子稀少,井然有序,没有任何喇叭声、急刹车的尖锐声。停车付费,全自动化,没有找错钱的可能。

  转进车库时,我看见人行道上一条大狗,狗的主人正在弯身把地上的狗屎捡进手中的塑胶袋里。

  我又回到了瑞士。

  在公园的花径上相遇,瑞士人会与你礼貌地说"早"。在板凳的两头分别坐下,他会微笑地说:"今天天气不错呀!"你们可以每天在公园相遇,每天在板凳上说几句话,但是他绝对不会开口请你到他家去。

  他会亲切的帮你把婴儿车抬进公车里,会把门撑着让你进去,会把位子让给你坐,但在同车的这一路上,他与你唯一会说的一句话,是"再见!"他不会问你来自哪里、往哪里去、住在何处、做什么事。碰到一个非常多话的人,在说"再见"之前他会说一声"今天天气真好。"

  在信箱里突然出现一张素雅的讣闻:何年何月何日葬礼在何处举行,地址与我的一样,显然是同一栋楼里的人,整栋楼也不过十户人家。可是这死者是谁?我不认识。发讣闻给我的人,也不知道我是谁。在这美丽的公寓住了一年,邻居之间唯一的沟通是楼梯间一声匆促的"你好",面容还没看清楚,人,已经消失在门的后面。哪一家住了多少人?不知道,因为从来不曾听过吵架、欢笑、电视、音乐、儿童的追逐声、厨房的炒菜声。整栋楼有侯门深似海的安静。

  在和气、礼貌、优雅的"你好"后面,总是透着一丝凉气,人与人之间冻着冰冷的距离。耶路撒冷那个为"孩子的面包"努力而热切地奋斗的店主、菜市场中luǒ着流汗的胸膛击节歌唱的摊贩、比手划脚脸红脖子粗吵架的工人……人的声音、人的愤怒、人的汗水、人的眼泪,人的味道,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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