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动荡的世界_龙应台【完结】(28)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观众兴奋而热烈的鼓掌,两国领袖优雅的微笑、挥手。鼓掌,是为了齐奥塞斯库吗?苏联的人民难道不知道齐奥塞斯库是一个心狠手辣的现代bào君?多少人因为他而流离失所,多少人因为他而冤死苦牢,你怎么能为他鼓掌?

  东欧剧变后,许多人和我的想法相同:这把火,大概烧不到罗马尼亚,因为齐奥塞斯库的秘密警察像铁盖似的紧紧罩着罗马尼亚,外面的风不容易chuī进去。

  可是最不可思议的竟然也发生了。

  和过去的25年一样,齐奥塞斯库又在首都演讲,人民又听令聚集在广场上,手里又拿着标语布条,嘴里又喊着"万岁"的口号。国庆、解放日、劳工节、齐奥塞斯库华诞……都要来这么一套,25年如一日。

  突然之间,在谁也不曾意料的时候,喊万岁口号的人们变了脸色,他们口中喊的竟然是"打到齐奥塞斯库!""我们要自由!"

  本来机械化的手势变得生动有力,口号像草原上的野火窜烧,热烘烘的形成怒吼。齐奥塞斯库站在高高的看台上,惊慌失措。

  没有计划,没有组织,只是人心郁积了40年,一日之间,像泄洪一样的bào发,要求解放。

  齐奥塞斯库逃亡。

  人们在秘密警察的大厦里发现尸体,上千具尸体。几天前齐奥塞斯库曾经命令军队对示威的群众she杀;尸体中有中弹死者,更多的,却是那种全身紧绑绳索和铁丝网,血肉模糊,显然受酷刑而死的尸体。

  电视镜头摄到一个婴儿的尸体,硬帮帮的,像炸过的脆虾饼。

  忠于齐奥塞斯库的警察部队开始和反齐奥塞斯库的正规军进行巷战。老百姓闯进纪念齐奥塞斯库的博物馆,撕他的书、对他的照片吐口水、焚烧他的海报、推倒他的铅铜像……聚在街头的人们,不知应该为被bào政所杀的同胞而哭,还是为bào政已亡而笑。一个满脸胡须的中年男人出现在西德电视上,他说:

  "我们经历了40年的社会主义,25年的个人独裁,罗马尼亚是个苦难的国家,请——"

  中年人呜咽不成声,眼泪流下来——"请帮助我们在自由中站起来……"

  齐奥塞斯库被捕、被杀。朝代结束。

  转机

  也许是因为在灌输式、教条化的教育中成长,我已经不相信任何教条,不相信"仁者必胜",更不相信"bào政必亡"。但是在这80年代结束的一年,我目睹了东欧的革命;我震惊,我感动。不论是不曾流血的东德,还是流了血的罗马尼亚,都是"人"的意志在改变世界,在扭转自己的命运。在东德,人们用脚步来表达对专制的唾弃,在罗马尼亚,人们用生命、用拳头,去抵抗独裁的bào力。

  独裁、专制、腐败,不是哪一个主义制度所独有,但是东欧革命狂cháo就应该给所有的专制政权,不管它是否社会主义,一个冰冷的警告:bào力,不能持久。

  或许有些教条竟是可信的。

  在年代的转折点上,望着流血流泪的东欧,我震惊,我感动,我心怀希望。

  1989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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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算与平反,日尔曼式

  清算与平反,日尔曼式

  这4个年轻人,30岁都不到,在汹涌的人cháo中走向法院。其中一个金发的,紧紧握着自己母亲的手,好像一个怕在百货公司中被人冲走的小孩。摄影记者的灯不断的闪着,金发男子用手掌遮脸,忍不住哭了起来。如果他们"杀人"的罪名成立,15年的牢狱等着他。

  旁听席挤满了世界各地来的记者,这毕竟不是个常见的案子,这是一场历史的审判。时间是1991年9月,地点是统一后的柏林,这4个年轻人,是柏林墙的东德守卫。

  两年前一个冬夜里,刚满20岁的克利斯和一个好朋友,名叫高定,偷偷潜伏到三公尺半高的大墙下,开始攀爬。枪声响了之后,克利斯转过身来,面对着守卫,大概想叫他们别she吧,可是下一颗子弹由他前胸穿入。高定的脚踝被击中,他还来得及将自己的身份证奋力往墙那边丢出去。

  濒死的克利斯和受伤的高定被守卫像货物一样在地上拖着。高定呻吟着要救护车,守卫班长,25岁的施密特,掏出手枪来对着他:

  "再喊就毙了你!猪猡!"

  施密特,就是那个牵着母亲的手、当众哭泣的年轻人。

  克利斯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断了气。

  他不知道,几个月之后,成千上万的人用脚踩塌了柏林墙;他不知道,他是这堵墙下最后一个牺牲者。

  在开庭的休息时段里,一个穿西装的男人穿梭在人群中分发图片。他是柏林一家专门报导酒色财气jian杀掳掠的杂志主编。他把两张照片放在克利斯母亲的手上——这个母亲,没有机会和儿子见最后一面,她只是从东德政府收到一份通知,告知她克利斯已死,连死亡原因都不提及。

  现在,这个母亲突然见到了儿子最后一面——两张照片是克利斯赤luǒ的尸体,正面一张,背面一张。前胸弹dòng清晰可见,后背上布满了尸斑和污血。

  杂志主编立在一旁,等着看母亲的反应;他要写一篇快稿。

  辩护律师所倚赖的基点是,这些士兵是执行命令的人,他们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就好像一个职业刽子手,嘿,你总不能要求他每次挥刀之前作个道德裁判吧?

  检察官却试图反驳:不对不对,每个人都有选择的可能。

  你难道不知道许多人反对这个制度吗?

  不知道。施密特说。

  东德有许多教会,你不曾去过吗?

  不曾。

  你的同伴和朋友中,难道没有人拒绝当兵吗?

  也许有。但你得坐两年牢。

  你难道不知道西德人对围墙的she杀感觉悲愤?

  不知道。

  对围墙的自动she击装置——你有什么看法?

  我觉得那是保护我们国家安全最有效的设施。

  一问一答之间,人们恍惚通过了时光隧道回到40年前,在一样的地点上聆听相似的问答。这4个东德士兵所面对的是当年纳粹官兵所面对的指控;今天的柏林法官所思考的是当年纽伦堡法官所思考的难题:

  以今日之是非昨日之是,公平吗?

  用这个国家的法律去审判那个国家的人民,公平吗?

  执行命令者和施发命令者同罪,公平吗?

  要求军人把个人良知放在服从军令的原则之上,公平吗?

  如果你说不公平,这4个年轻士兵是无罪无辜的,但你怎么面对克利斯伤心欲绝的母亲——她说,如果杀人的人是无辜的,那被杀的算什么?

  这40年的共产党统治之下,东德有成千上万个克利斯的母亲。你对她们说什么是公平?

  施密特的母亲,却也有话说。

  她说,你们不去审判昂纳克,却来惩罚几个听命的小兵,这算什么公平?

  许许多多的人,同意她的辩护。只要昂纳克还躲在莫斯科覆荫中一天,人们就可以愤慨的引用德国谚语:"大头放生,小鬼遭殃。"毕竟始作俑者是昂纳克,他在1974年亲自下令:越墙者一律格杀。现在他逍遥法网之外,在全德电视上还固执的表示绝无侮意,审判4个小兵实在令人觉得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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