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存在_周国平【完结】(4)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我始终相信,探究存在之谜还是可以用多种方式的,不必是

  小说;用小说探究存在之谜还是可以有多种写法的,不必如昆德

  拉。但是,我同时也相信昆德拉的话:“没有发现过去始终未知

  的一部分存在的小说是不道德的。”不但小说,而且一切jīng神创

  作,惟有对人生基本境况做出了新的揭示,才称得上伟大。

  三

  昆德拉之所以要重提小说的使命问题,是因为他看到了现

  代人的深刻的jīng神危机,这个危机可以用海德格尔的一句名言

  来概括,就是“存在的被遗忘”。

  存在是如何被遗忘的?昆德拉说:“人处在一个真正的缩减

  的旋涡中,胡塞尔所讲的‘生活世界’在旋涡中宿命般地黯淡,存

  在坠入遗忘。”

  缩减仿佛是一种宿命。我们刚刚告别生活一切领域缩减为

  政治的时代,一个新的缩减旋涡又更加有力地罩住了我们。在

  这个旋涡中,爱情缩减为性,友谊缩减为jiāo际和公共关系,读书

  和思考缩减为看电视,大自然缩减为豪华宾馆里的室内风景,对

  01另一种存在

  土地的依恋缩减为旅游业,真正的jīng神冒险缩减为假冒险的游

  乐设施。要言之,一切jīng神价值都缩减成了实用价值,永恒的怀

  念和追求缩减成了当下的官能享受。当我看到孩子们不再玩沙

  和泥土,而是玩电子游戏机,不再知道白雪公主,而是津津乐道

  卡通片里的机器人的时候,我心中明白一个真正可怕的过程正

  在地球上悄悄进行。我也懂得了昆德拉说这话的沉痛:“明天当

  自然从地球上消失的时候,谁会发现呢?……末日并不是世界

  末日的爆炸,也许没有什么比末日更为平静的了。”我知道他绝

  非危言耸听,因为和自然一起消失的还有我们的灵魂,我们的整

  个心灵生活。上帝之死不足以造成末日,真正的世界末日是在

  人不图自救、不复寻求生命意义的那一天到来的。

  可悲的是,包括小说在内的现代文化也卷入了这个缩减的

  旋涡,甚至为之推波助澜。文化缩减成了大众传播媒介,人们不

  复孕育和创造,只求在公众面前频繁亮相。小说家不甘心于默

  默无闻地在存在的某个未知领域里勘探,而是把眼睛盯着市场,

  揣摩和迎合大众心理,用广告手段提高知名度,热中于挤进影

  星、歌星、体育明星的行列,和他们一起成为电视和小报上的新

  闻人物。如同昆德拉所说,小说不再是作品,而成了一种动作,

  一个没有未来的当下事件。他建议比自己聪明的小说家改行,

  事实上他们已经改行了———他们如今是电视制片人,文化经纪

  人,大腕,款爷。

  正是面对他称之为“媚俗”的时代jīng神,昆德拉举起了他的

  堂·吉诃德之剑,要用小说来对抗世界性的平庸化cháo流,唤回对

  被遗忘的存在的记忆。

  四

  然而,当昆德拉谴责媚俗时,他主要还不是指那种制造大众

  11探究存在之谜

  文化消费品的通俗畅销作家,而是指诸如阿波利奈尔、兰波、马

  雅可夫斯基、未来派、前卫派这样的响当当的现代派。这里我不

  想去探讨他对某个具体作家或流派的评价是否公正,只想对他

  抨击“那些形式上追求现代主义的作品的媚俗jīng神”表示一种快

  意的共鸣。当然,艺术形式上的严肃的试验是永远值得赞赏的,

  但是,看到一些艺术家怀着惟恐自己不现代的焦虑和力争最现

  代、超现代的激情,不断好新骛奇,渴望制造轰动效应,我不由得

  断定,支配着他们的仍是大众传播媒介的那种哗众取宠jīng神。

  现代主义原是作为对现代文明的反叛崛起的,它的生命在

  于真诚,即对虚妄信仰的厌恶和对信仰失落的悲痛。曾几何时,

  现代主义也成了一种时髦,做现代派不再意味着超越于时代之

  上,而是意味着站在时代前列,领受的不是冷落,而是喝彩。于

  是,现代世界的无信仰状态不再使人感到悲凉,反倒被标榜为一

  种新的价值大放其光芒,而现代主义也就蜕变成了掩盖现代文

  明之空虚的花哨饰物。

  所以,有必要区分两种现代主义。一种是向现代世界认同

  的时髦的现代主义,另—种是批判现代世界的“反现代的现代主

  义”。昆德拉qiáng调后一种现代主义的反激情性质,指出现代最伟

  大的小说家都是反激情的,并且提出一个公式:“小说=反激情

  的诗”。一般而言,艺术作品中激情外露终归是不成熟的表现,

  无论在艺术史上还是对于艺术家个人,làng漫主义均属于一个较

  为幼稚的阶段。尤其在现代,面对无信仰,一个人如何能怀有以

  信仰为前提的激情?其中包含着的矫情和媚俗是不言而喻的

  了。一个严肃的现代作家则敢于正视上帝死后重新勘探存在的

  艰难使命,他是现代主义的,因为他怀着价值失落的根本性困

  惑,他又是反现代的,因为他不肯在根本价值问题上随波逐流。

  那么,由于在价值问题上的认真态度,毋宁说“反现代的现

  21另一种存在

  代主义”蕴含着一种受挫的激情。这种激情不外露,默默推动着

  作家在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上继续探索存在的真理。

  倘若一个作家清醒地知道世上并无绝对真理,同时他又不

  能抵御内心那种形而上的关切,他该如何向本不存在的绝对真

  理挺进呢?昆德拉用他的作品和文论告诉我们,小说的智慧是

  非独断的智慧,小说对存在的思考是疑问式的、假说式的。我们

  确实看到,昆德拉在他的小说中是一位调侃能手,他调侃一切神

  圣和非神圣的事物,调侃历史、政治、理想、爱情、性、不朽,借此

  把一切价值置于问题的领域。然而,在这种貌似玩世不恭下面,

  却蕴藏着一种根本性的严肃,便是对于人类存在境况的始终一

  贯的关注。他自己不无理由地把这种写作风格称做“轻浮的形

  式与严肃的内容的结合”。说到底,昆德拉是严肃的,一切伟大

  的现代作家是严肃的。倘无这种内在的严肃,轻浮也可流为媚

  俗。在当今文坛上,那种借调侃一切来取悦公众的表演不是正

  在走红吗?

  1992.11

  31探究存在之谜

  小说的智慧

  孟湄送我这本她翻译的昆德拉的文论《被背叛的遗嘱》,距

  今快三年了。当时一读就非常喜欢,只觉得妙论迭出,奇思突

  起。我折服于昆德拉既是写小说的大手笔,也是写文论的大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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