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纸屑(短篇集)_周国平【完结】(30)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论名声

  1

  我们喜欢听赞扬要大大超过我们自己愿意承认的程度,尤其是在那些我们自己重视的事情上。在这方面,我们的趣味很不挑剔,证据是对我们明知言过其实的赞扬,我们也常常怀着感谢之心当作一种善意接受下来。我们不忍心把赞扬我们的人想得太坏,就像不放心把责备我们的人想得太好一样。

  2

  很少有人真心蔑视名声。一个有才华的人蔑视名声有两种情况:一是他没有得到他自认为应该得到的名声,他用蔑视表示他的愤懑;一是他已经得到名声并且习以为常了,他用蔑视表示他的不在乎。真的不在乎吗?好吧,试着让他失去名声,重新被人遗忘,他就很快又会愤懑了。

  3

  无论什么时候,这个世界决不会缺少名人。一些名人被遗忘了,另一些名人又会被捧起来。剧目换了,演员跟着换。哪怕观众走空,舞台决不会空。

  当然,名人和伟人是两码事,就像登台表演未必便是艺术家。

  4

  煊赫的名声是有威慑力的,甚至对才华横溢如海涅者也是如此。一旦走近名人身旁,他所必有的普通人的外观就会使人松一口气。同时,如果这位名人确是伟人,晋见者将会发现,乍见面就同他谈论伟大的事物该显得多么不自量力。于是海涅谈起了李子的味道。歌德含笑不语,因为他明察海涅此举乃出于放松和紧张双重原因,这个老猾头!

  5

  做名人要有两种禀赋。一是自信,在任何场合都觉得自己是一个人物,是当然的焦点和中心。二是表演的欲望和能力,渴望并且善于制造自己出场的效果。我恰好最缺少这两种禀赋,所以我不宜做名人。

  6

  我不愿用情人脸上的一个微笑换取身后一个世代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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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角色

  1

  人在社会上生活,不免要担任各种角色。但是,倘若角色意识过于qiáng烈,我敢断言一定出了问题。一个人把他所担任的角色看得比他的本来面目更重要,无论如何bào露了一种内在的空虚。我不喜欢和一切角色意识太qiáng烈的人打jiāo道,例如名人意识qiáng烈的名流,权威意识qiáng烈的学者,长官意识qiáng烈的上司等等,那会使我感到太累。我不相信他们自己不累,因为这类人往往也摆脱不掉别的角色感,在儿女面前会端起父亲的架子,在自己的上司面前要表现下属的谦恭,就像永不卸妆的演员一样。人之扮演一定的社会角色也许是迫不得已的事,依我的性情,能卸妆时且卸妆,要尽可能自然地生活。

  2

  我心中有一个声音,它是顽qiáng的,任何权势不能把它压灭。可是,在日常的忙碌和喧闹中,它却会被冷落、遗忘,终于喑哑了。

  在人生的舞台上,我们每个人都在忙忙碌碌地扮演自己的角色,比真的演员还忙,退场的时间更少。例如,我整天坐在这桌子前,不停地写,为出版物写,按照编辑、读者的需要写。我暗暗怀着一个愿望,有一天能抽出空来,写我自己真正想写的东西,写我心中的那个声音。可是,总抽不出时间。到真空下来的时候,我就会发现,我不知道自己真正想写什么,我心中的那个声音沉寂了,不知去向了。

  别老是想,总有一天会写的。自我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支使的侍从,你老是把它往后推,它不耐烦,一去不返了。

  3

  人不易摆脱角色。有时候,着意摆脱所习惯的角色,本身就是在不由自主地扮演另一种角色。反角色也是一种角色。

  4

  一种人不自觉地要显得真诚,以他的真诚去打动人并且打动自己。他自己果然被自己感动了。

  一种人故意地要显得狡猾,以他的狡猾去魅惑人并且魅惑自己。他自己果然怀疑起自己来了。

  5

  潇洒就是自然而不做作,不拘束。然而,在实际上,只要做作得自然,不露拘束的痕迹,往往也就被当成了潇洒。

  如今,潇洒成了一种时髦,活得潇洒成了一句口号。人们竞相做作出一种自然的姿态,恰好证明这是一个多么不自然的时代。

  6

  什么是虚假?虚假就是不真实,或者,故意真实。“我一定要真实!”——可是你已经在虚假了。

  什么是做作?做作就是不真诚,或者,故意真诚。“我一定要真诚!”——可是你已经在做作了。

  7

  对于有的人来说,真诚始终只是他所喜欢扮演的一种角色。他极其真诚地进入角色,以至于和角色打成一片,相信角色就是他的真我,不由自主地被自己如此真诚的表演所感动了。

  如果真诚为一个人所固有,是出自他本性的行为方式,他就决不会动辄被自己的真诚所感动。犹如血型和呼吸,自己甚至不可觉察,谁会对自己的血型和呼吸顾影自怜呢?(写到这里,发现此喻不妥,因为自从《血型与性格》、《血型与爱情》一类小册子流行以来,果然有人对自己的血型顾影自怜了。姑妄喻之吧。)

  由此我获得了—个鉴定真诚的可靠标准,就是看一个人是否被自己的真诚所感动。一感动,就难免包含演戏和做作的成分了。

  8

  偶尔真诚一下、进入了真诚角色的人,最容易被自己的真诚感动。

  9

  一个人可以承认自己有种种缺点,但决不肯承认自己虚伪,不真诚。承认自己不真诚,这本身需要极大的真诚。有时候一个人似乎敢承认自己不真诚了,但同时便从这承认中获得非常的满足,觉得自己在本质上是多么真诚,比别人都真诚:你们不敢承认,我承认了!于是,在承认的同时,也就一笔抹杀了自己的不真诚。归根到底还是不承认。对虚伪的承认本身仍然是一种虚伪。

  10

  有做作的初学者,他其实还是不失真实的本性,仅仅在模仿做作。到了做作而不自知是做作,自己也动了真情的时候,做作便成了本性,这是做作的大师。

  11

  真诚者的灵魂往往分裂成一个法官和一个罪犯。当法官和罪犯达成和解时,真诚者的灵魂便得救了。

  做作者的灵魂往往分裂成一个戏子和一个观众。当戏子和观众彼此厌倦时,做作者的灵魂便得救了。

  12

  她读着凡高的传记,泪眼汹涌,心想:“如果我在那个时代出生,我一定嫁给凡高。”

  在凡高活着时,一定也有姑娘想象自己嫁给更早时代的天才,并且被这个念头感动得掉泪。而与此同时,凡高依然找不到一个愿意嫁给他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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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教育

  1

  在任何一种教育体制下,都存在着学生资质差异的问题。合理的教育体制应该向不同资质的学生都提供相应的机会。

  所谓“天才教育”的结果多半不是把一个普通资质的人培养成了天才,而是把他扭曲成了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畸形儿。

  教育不可能制造天才,却可能扼杀天才。因此,天才对教育唯一可说的话是第欧根尼的那句名言:“不要挡住我的阳光。”

  2

  一切教育都可以归结为自我教育。学历和课堂知识均是暂时的,自我教育的能力却是一笔终身财富。经验证明,一个人最终是否成材,往往不取决于学历的长短和课堂知识的多少,而取决于是否善于自我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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