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经济变革得失_吴晓波【完结】(34)

2019-03-10  作者|标签:吴晓波

  “路权回收令”颁布后,各省商民群起反抗,其中以湖南和四川最为激烈,长沙群众举行万人集会,并号召商人罢市,学生罢课,拒jiāo租税以示抗议。四川组织保路同志会,宣誓“拼死破约保路”。四川总督枪杀数百请愿群众,民变骤生。清朝廷紧急抽调湖北新军驰援四川,导致武汉空虚,10月10日,在同盟会的策动下,数百新军发动起义,星火顿时燎原。这就是推翻了千年帝王统治的辛亥革命。

  洋务运动的制度性遗产

  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尝言:“对于一个坏政府来说,最危险的时刻通常就是它开始改革的时刻。”150洋务运动在实务层面取得了重要的成就,它全面重构了中国的产业格局,打下了一个基本完备的工业化基础,洋务派修建了铁路,架设了全国性的电报网络,建成了亚洲最大的钢铁联合体和船舶制造工厂,创办了银行和保险公司,勘探及开发全国矿产,拟定了第一份股份制公司章程,催生了第一部《公司律》。但是,洋务运动的先天性缺陷使它无法让中国真正地告别过去,我试从制度建设的角度提出它的四条缺陷。

  其一,缺乏制度上的顶层设计。

  与之前乃至以后的经济大变革相比,洋务运动最特别之处是,它并非由中央政府自上而下地发动,而是由一些在地方任职的汉族官员自发地、缺乏组织性地各自展开,李鸿章、张之dòng、左宗棠、袁世凯、盛宣怀等洋务派官员从来没有真正执掌过朝政,而慈禧及满族大臣则首鼠两端,一味以“维稳”为第一要义。因此,洋务派无法从体制设计的高度来完成制度性的顶层设计,变革的随机性很qiáng,常常因人而异,非常容易变型或被打断。

  其二,从未涉及财政、货币和土地政策。

  这三大元素是历代经济变革的核心命题,成败得失俱因之于此。可惜的是,整个洋务运动时期,财政状况持续恶化,白银体系风雨飘摇,土地改革无从谈起,所有的变革只密集地发生在工业经济的领域里,我们可以视之为“增量改革”,而增量对存量没有形成根本性的替代效应,因此,变革虽然轰轰烈烈,却无法造成社会机制的转变,李鸿章晚年自嘲为风雨飘摇中的“裱糊匠”,确是实情。

  其三,洋务运动不是一个普惠性的经济振兴运动。

  从四大利益集团的获益分配来看,洋务运动本质上是一次有利于地方和工商阶层的分权式改革。对于亿万基层民众来说,经济改革如久旱闻雷声,雷声颇隆,却滴雨未落,因此缺乏对改革的支持热情。尤为关键的是,中央政府从来没有在改革中得到经济利益,在整个工业化过程中,朝廷的收入仍然依赖于农业税、盐税和关税,在最高执政集团看来,他们既要承担改革的成本风险、制度风险,又要承担道德风险,却看不到政权因此巩固的迹象,甚至到后期,改革诉求已俨然危及政权本身。所以自始至终,朝廷一直对改革抱持敌意和戒心,成为最被动的一个集团。相对的,那些启动或参与改革的人倒成了最大的获利阶层,盛宣怀、李鸿章家族都因此富甲一时,成了权贵贪腐的典型。

  其四,现代化有余,现代性不足。

  任何经济变革都是政治理念在经济领域的投she性体现,经济制度是政治制度的影子,影子无法背叛本体。早在19世纪70年代,李鸿章就认定“中国文武制度,事事远出西人之上,独火器万不能及”。到1894年,张之dòng仍然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二十余年思想几无进步。因而,政治体制的改革严重滞后。等到民间喧嚣于立宪之际,政府却没有任何的预备,一味拖延弹压,导致温和改革的“时间窗口”猛然关闭。

  第九讲 两个民国:从极度自由到“统制经济”

  民国时期长38年,只比隋朝多了一年。这38年中,其实有两个民国:1911年到1927年的北洋民国,1927年到1949年的国民党民国。这两个民国在经济上进行了两次截然不同的试验:第一次是大自由、大混乱的试验,第二次是重归中央集权的试验。国民党把它的宏观经济治理模式称为“统制经济”,即有计划的商品经济,或者说是国家资本主义。

  民国初建的时候,无论是政治制度、国民思想还是经济制度,一切坚硬壁垒都烟消云散了,那是中国知识jīng英阶层思想最混乱和最活跃的时期,他们不相信两千多年来所形成的文明体制能够继续带领我们往前走,所以要切断身上的尾巴,反对一切传统,与祖宗告别,要“打倒孔家店”,甚至有人提出要废除汉字,从此不读中国书。如此激烈的文化姿态是chūn秋时期以来前所未见的。

  四个基本制度的全面崩坏

  民国时期,维持大一统的四个基本制度出现了全面的崩坏。从孙中山和袁世凯起,中央就对地方失去了完全的控制力。1916年袁世凯去世后,地方军阀更是脱离了北京的领导,拥兵自重,以邻为壑,倡导“联省自治”。对全民思想的控制也松动了,年轻人怀疑和摒弃一切传统,“四书五经”皆成腐朽之物,连孔夫子都被打倒在地了,除了宗族意识之外的民间知识及信仰体系日渐疏松。社会jīng英则全部流散到了体制之外,自科举被废除后,再没有行之有效的官员选拔和推举制度,人才在民间大流动,独立的知识分子阶层在chūn秋之后再一次集体出现,成为统治系统外的活跃力量。在宏观经济治理方面,由于产业资源被民间掌握,政府对关键性行业的控制力降到了最低,出现了放任自流的市场经济。

  基本制度的全部瓦解,意味着中央集权已没有任何着力点。这是自“五胡乱华”的南北朝以来,1400年间第一次出现“中央权力真空”。于是,这段时间成了一个绝对自由,而自由又变得十分吓人的时代。在思想史上,这是chūn秋战国、魏晋南北朝之后的第三次思想大解放时期,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其间涌现出的杰出人才灿若星河,许多影响深远的思想家、艺术家、军事家都出现于这一阶段,重要的五四运动爆发于此际,中国共产党亦诞生于此际。

  延续了两千年的旧的治理模式不复存在,然而,在大动dàng的同时,建设性的理论和模式却没有出现,共和政体在中国的诞生,很像一个匆忙制造的“仿制品”。

  空前qiáng大的民营经济

  在北洋政府时期,民间企业家空前活跃并控制了重要的产业领域,国史之上,与之堪对应的,仅有汉初的“文景之治”。在产业上,出现了一些重大的变化。

  最重要的事件是金融业的民营化。

  一个国家是不是一个完全的市场经济国家,金融业的自由化程度是关键性指标。1915年,袁世凯称帝,蔡锷在南方起义,北洋政府为扩大军备,大肆印发巨额钞票,导致纸币贬值,财政部为应付危机,宣布将两大发币银行——中国银行和jiāo通银行合并,期间两行停止兑付。中国银行上海分行公开违抗停兑令,这就是经济史上非常著名的“中行事件”。袁世凯称帝未遂身死,与副总统冯国璋关系密切的梁启超被任命为财政总长,在他的全力支持下,中国银行成立股东会和董事会,总裁、副总裁从选举产生的董事中选拔,同时扩大招募商股,经过三次扩募,到1922年,民营资本已占股本总额的99.75%,昔日的中央银行竟然就此实现了完全的民营化。受中行模式影响,jiāo通银行也由官办变民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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