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叹_余秋雨【完结】(26)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秋雨

  顺便需要一记的是,历史学博士雅各布先生有点不高兴,这两天不理我们了。原因之一,他见我们无牌驾驶,一路担惊受怕,求我们严格限速,以防警察注意,而我们则认为,一个比路上任何车辆都开得慢的车队,最容易引起注意。原因之二,是他看上了我们一行中的一位未婚女子。先请示队长能不能赞美,获得许可后就动不动走到这位女子前赞美月亮,烦不胜烦。我们这位女子终于发火:, ’我也算中华烈女,饿死事小… … ”我说别,死了才算烈女,加一个字,叫烈女子吧。正由于烈女子的qiáng硬态度,雅各布一阵伤心,不来了。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日,那路撒冷.夜宿Renai , artce 的旅馆

  幽默的笑意

  一条大河居然能从沙摸穿过,这无疑是一个壮举,但也迟早会带来麻烦。

  它聚集文明的方式太集中了,它带给大地的绿色太狭窄了,因此对它的争夺一定远远超过它能提供的能量。就像~个艰苦创业的长辈,即使已卧病在chuáng,也不知如何满足眼巴巴围在两旁的。

  我说的是约旦河。

  今天我们离开以色列去约旦,先是在约旦河西岸向北奔驰,过关后则在约旦河东岸向南奔驰,把整个河谷看了个遍。那么多岗楼的枪眼,bī视着几乎千涸的河水,想想人类也真是可怜。

  与几千年前文明初创时完全是同一个主题,只不过哪个时候河水远比现在旺盛,争夺也没有现在这么激烈。现在,bī视着它的枪眼背后,还躲藏着全世界的眼睛。过关很慢,六个小时,与从埃及进以色列时差不多,这是预料中的。以色列一方的关口,gāngān净净地设置了很多垃圾箱,每隔二十分钟,便有几个女警察出来,遗巡在垃圾箱间,以极快的速度逐一翻看一遍,她们是在查定时炸弹;约旦一方的关口,也gāngān净净,却没有一个垃圾箱,丢垃圾要进人他们的办公室,在众月睽睽之下塞进一个口子才良小的金属筒里,也是在提防定时炸弹。其实只是一河之渡、一桥之越,竟不得不如此紧张,河水的珍贵和险峻,可窥一斑。

  自从我们进入埃及以来,一路都看到焦渴的恐沛、滴水的分量。尼罗河还大一点,你看以色列和约旦,不就是靠着约旦河谷的那点淡淡的湿润、浅浅的绿意,在做国计民生的大文章?以色列在地中海还算有几个比较大的港口,而约_旦,百分之夕又l 一是不毛之地,只有南端有一个通红海的港口,全国的生命线就是沿着约旦河谷的单路一条,生存的又屁难可想而知。有时我们在路边见到一丛绿草便停步俯下身去,争论着它属于哪个种类,却没有人敢拔下一根来细看,因为它活得才良不容易。

  我们站起身来搓搓手,自嘲身为大河文化的子民,平日太不知爱惜,爱惜那清晨迷蒙于江面的浓雾,爱惜那傍晚摇曳于秋风的芦苇。

  沿约旦河东岸南行,开始一马U 至能看到河谷地区的一些农村,不久就姜1 上了高山,山路之险,不亚于庐山、五台山,倒近似于天山北坡。完全是沙山、石山,看不到一点泥土,但仍然想方设法种了很多树,这种树当然也不是珍贵品种,实在无法想象周围的人们靠什么生活。偶尔有些小镇和村落,样子与我们沿途经常见到的差不多,只是稍稍gān净一点。

  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期时反相像,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这个原则不适合沿途各国的景象,我们看到的是:所有的贫困都大同小异,一踏进富庶则五花八门。这不奇怪,贫困因为失去了多种选择的可能才真正变得不幸,所以必然单调划一;而所谓率福也就是拥有了自由选择的权利,因此各有不同。

  我想约旦是没有多少选择权利的,一切自然条件明摆着,领土之争的yīn云笼罩着,它至多只能在贫困中选择一点尊严。世间太多不平事,有的国家,你永远需要仰望,而有的国家,你只能永远同情。

  但是,这番思考很快就停止了,因为眼前的景象越来越让人吃凉。应该是快靠近安曼了吧,房屋渐渐多起来,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gān净。这种gān净猛一看是指街上没有垃圾,墙壁尚未破残,实际上远远不止,应包括全部景物的色调和谐,沿路建筑的节奏匀称,大到整体布局,小到装饰细节,仿佛有一双见过世面的巨手反复;刀里过,而且这个过程已重复了很久。

  我敢肯定,一切初来安曼的旅行者都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不管他们从空中来还是从陆路来,都能看清周围是多么令.人绝望的荒漠,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人眼?

  没有摘尚吾,没有宜传,一切都蕴含在一种不事声张的低调中,这让.人有点生气,因为他们连一个得意的表情也不给,好像如此体面是一种天造地设的存在,在这里已延续了两万年。

  我想,一个政治家最令人羡慕的所在,是这种让所有的外来人大吃一惊的瞬间。我看到了墙上刚刚去世不久的侯赛因国王的照片。皱纹细密的眼角中流露出幽默的笑意,这种笑意的内涵,正由静静的街道在注释。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三日,约旦安更.夜宿A ? d 旅馆

  山dòng盛宴

  昨天在以色列、约旦边境苦等时,由于两国海关都告示严禁旅客携带任何食品,我们在骄阳、蝇群中饥饿难忍。与约旦海关商量,到他们的职工食堂买了一些粗面饼包生huáng瓜,一人还分不到一个,当然不解决间题。夜间抵达安曼,只想到任何一个地方去填饱肚子,即便是最粗劣的餐食也不会计较了。对于这个沙漠中的小王国,我们早准备好了承受的底线。

  但是,车过一条安静的小街,竟然看到了一盏大红灯笼,喜融融的红光分明照着四个篆体汉字:中华餐厅万当时在我们心中,这真是荒漠甘泉。急匆匆冲进去,见到的几个服务生都是约旦人,用英语招待,但我们的嗓门引出了厨师,一开口,地道的北京口音。于是,一杯茉莉花茶打头,然后让我们膛目结舌地依次端出了:红烧大huáng鱼、gān偏四季豆、蘑菇偎豆腐、青椒炒jī丁。

  筷子慌乱一阵,心情才‘慌乱起来:这是到了哪里?我们遇到了谁?难道是基度山伯爵安排的山dòng盛宴,故意要让我们吃惊?举头四顾,只见墙上还悬挂着各种中国占-典乐器,又有几幅很大的旧戏照,我和妻子对此还算内行,是《 四郎探母》 和《 chūn香闹学》 ,演员面相不熟,但功架堪称一流。

  直到上面条之前,主角出场了。一位非常jīng神的中国老者,笔挺的身材,黑西装,红领带,南方口音,略带一点四川腔。按照中国人历来打招呼的习惯,我们问他是哪里人,他说是安徽合肥东乡店埠,妻子抚掌而笑,逗引他说了一通合肥土话。

  他叫蒯松茂,七十一岁,曾是台湾当局驻约旦“大使馆”的上校武官,一九七五年约且与台湾断jiāo,与大陆建jiāo,他就不回台湾了,留下来开中国餐馆,至今已有二十五年。

  我问他,像他这样身份的人为什么选择开餐馆?他说,既然决定不回去了,总要找一件最适合中国人做的事,做其他事做不过当地人。但真正开起来实在寸步难行,在约旦,哪里去找做中国菜的原料和佐料?幸好原来使馆一位上海厨师也不走了,帮助他,厨师退休后由徒弟接,现在的几位厨师都是从大陆招来的。二十五年下来,这家中华长厅在约旦首屈一指,又在阿联酋开了一家等级更高的分店,生意司时良红火。连侯赛因(台湾译胡笙)国王和王后也到这里来用餐,满口称赞。顾客八成是约旦的阿拉伯人,二成是欧美游客,中国,人极少。他一边说,一边习惯地用餐巾擦拭着盘于,用眼睛余光注意着每个顾客的具体需要,敏捷地移过去一只水杯、一瓶胡椒。我问:“这么晚了,你自己吃过晚饭没有?" 他说:“侍候完你们再吃。”他轻松地用了“侍候”两字,使我们无颜面对他的年龄。但奇怪的是,他的殷勤一点也没有减损他的派头。派头在何处?在形体,在眉眼,在声调,在用词,在对一切顾客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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