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叹_余秋雨【完结】(25)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秋雨

  她问我,一个月来,最震撼的景物是哪一处?我说,是埃及卢克索的太阳神庙。希腊的美比较容易亲近,埃及就不一样,一切都神秘。神秘到了伟大,便震撼。我问她,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在哪里?她说,当然是耶路撒冷,把.几大宗教全捏在咫尺之间,成了世界的浓缩,几乎无法相信。

  她问我,遇到的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是哪一件?我说,在埃及,保护古迹和旅客… 居然成了一个大国的第一军事行动,连装甲车都出动了,实在匪夷所思。

  我问她,你认为是哪一件?她说,在戈兰高地,联合国维和部队的战士恨不得把枪送给我们,不可思议。她问我,最感动的地方在哪里?我说,穿泪团阵么多枪口pào门之后,突然见到拉宾倒下的那个街口。

  但是,碍于电视拍摄,我们都遗漏了一个问题: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答案不可能有争议:吃饭。

  我们这些人平日走南闯北,又经常出国,照理在饮食上己有很人的适应性,对西餐和阿拉伯饮食并不抵拒。但是,谁也没有料到,当巨大的劳动qiáng度与基本上吃不到中餐这两件事碰在一起之后,恐惧很快出现。戈辉长相小巧却很能吃苦,为了拍一个西奈山的日出她通宵爬山,下来后两腿发额还右j 寸着镜头说话,任〕 寸着餐桌,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有很多次,我在琳琅满目的自助餐柜台前转悠三遍,只能叹一口气,拿一片面包,扒拉一点生的huáng瓜、西红柿、青菜叶,再也不想吃什么了。在我们一行中,吃得如此“收敛”的远不止我一个。有几位胃口很好,偶尔发现一根尚可下咽的酸huáng少瓜就兴奋地奔走相告。

  于是我们开始了寻找中餐馆的悲壮努力。

  在希腊找到一家,十分低劣,收价甚高,我们在吃饭时拍了几啥唯竟头留念还要加收高昂的“拍摄费”,这种要求在那么遥远的地方用中国话提出来,实在有点让人反胃。开罗和特拉维夫各有一家勉qiáng可以,放到国内什么也不是,叮怜我们一行刚喝半口番茄jī蛋汤已满脸亲情地要以店为家了。

  昨天陈鲁豫初到,又有点感冒,想让她吃一点好的,开车夕山口沙直奔特拉维夫,找那家勉qiáng可以的中餐馆。谁料还没停车就看到狭小的店门外已有几十个中国人在排队,都是像我们一样眼巴巴饿馋了的同胞.多数是香港、台湾的旅行者,不知会等到什么时候,只好回耶路撒冷找。

  回到耶路撒冷已经深夜,连找两家都已经人满为患,使决定忍痛放弃,到一家咖啡馆去吃点什么。但这时人家早已为一口饭奔走得疲惫不堪,饿劲已过,陈鲁豫一头斜在车上睡了,不肯下车。赵维叹了一口气:“要是能喝口热粥多好!”大家齐声嘴嘘:“太奢侈了!"

  陈鲁豫这次来的时候带了几包方便面,饿醒了想泡一碗,便打电话给客房部想借一个碗。外语里虽然也有“碗”这个词,但在很多地方看不到这种东西,只有大大小小的盘子。果然,客房部问:“碗是什么?”鲁豫用英语描述给他们听:“比盘子深一点,凹下去的,可以盛吃的东西… … ”他们终于懂了,过了一会儿敲门送来,鲁豫一看,居然是冲塑料花盆!就凭吃饭这一点,我想,人类的各个群落在生态文明上确实难于真正沟通。那些被我们适应了几千年的口舌习惯,似乎早已天经地义,谁知有一个无比辽阔的世界对它基本不清楚。值得深思的是,那个世界的人也过得很好。

  由此可知,不同的生态文明不应导致互贬互损,尽管要做到这一点对大家都有不少困难。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一日,那路撤冷,夜宿Renalssance 旅馆

  我们不哭

  明天就要离开耶路撒冷,因此今天一大早又到老城转悠去了。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只想再细细地看它一眼,与它告别。

  耶路撤冷风景太多太密,就我个人的兴趣而言,最喜欢的一条路是从雅法门到锡安门,再经杜门进人其特伦山谷。这条路既有多种生态的反差对比,又有安静、清洁的社区,不必承担过重的宗教负担,却时时可见几千年前的古迹。漫步其间,有一种饱满的悠闲。

  在耶路撒冷,不愁不饱满,就怕不悠闲。宗教激情、历史激情和民族激情全在这些小街中倾注,无论本地人还是外来人者夕育点血脉责张。因此,寻找一个能够保持距离的视角,不太容易。

  说实话,我看了那么多天,觉得犹太朋友们真是优点多多,遗憾是过于自我和狭隘,缺少通脱和悠闲。如果说,这儿的阿拉伯朋友对于自我生态太不在乎,那么,犹太朋友则太在乎、太紧张。

  有几个中国游客看到犹太.人在哭墙前令人感动的种种表现就问,我们中国人为什么没有这么qiáng烈的民族激情呢?似乎有点自惭,对此我不敢苟同。

  我在哭墙前对着凤凰卫视的摄影镜头说:犹太人两千年没有自己的国土,长期流làng,因此必须jīng细地盘算、严密地自卫,否则难议在异国他乡立足。中国一直拥有广阔的国上,很少迁徙流làng。对此,我们既不必自傲,也不必自惭。但今天站在哭墙前我突然感觉到一种文明与自己所拥有的空间的对应关系,因此又稍稍增加了一点群体自觉,那就是:映映大国给了我一种比较从容的心态,茫茫空间给了我一副比较放松的神经。中华民族灾难不少,但比之于犹太人,以千年目光一看,毕竟安逸得多了。我们没有哭墙,我们不哭。

  我在耶路撒冷的街道间走走停停,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以一个外来旅行者的眼光,什么是它今后最好的走向?

  这个间题很尖锐。眼前,考古挖掘还在大规模地进行,我到考古现场一看大吃一惊,一座城门底下还压着一座城门,原来每次毁城都是洲种掩埋,以后的重建都是层层叠加。刀肠么,一个个圣殿挖掘出来.测定的年代者佼会令人咋舌,会不会给现实的纷争又带来新的依据?在我看来,一切古迹只有在消除了火气之后才有价值。如果每一个古迹都虎虎有生气地证明着什么,表白着什么,实在让今天的世界受不了。

  妻子在旁边说:“耶路撒冷最好成为一个博物馆。”耶路撒冷太大,不可能整个成为一个博物馆,但它的种种遗址、古迹(包括圣迹),却有必要降低对峙意图,提升文化意蕴,使后人能够更加偷快地欣赏。这种说法面对冲突的旋涡好像很不切实际,但想来想去,还有什么别的走向呢?在这一点上,我突然怀念起佛罗伦萨。尽管罗马人很对不起犹太人,尽管这种对不起也曾经是他们穷兵续武的一部分,但文艺复兴时代的佛罗伦萨却有一种走向值得耶路撒冷参考。在那里,当人们不再痴迷战火,许多宗教题材(包括犹太教的题材)经由一代艺术大师的创造变成了全人类共享的艺术经典,一下子就设定了全城的重心,其他重量从此不再重要。在佛罗伦萨一个洗礼堂的外墙雕塑上我发现,艺术家的群像置于上帝和天使之间。这种把历史融于艺术,把宗教融于美学的景象,我在罗马、梵蒂冈、巴黎还一再看到。由艺术和美学在前面辉耀,千年岁月也就化作了人性结构,城市、古迹、教堂也都随之变得轻松和疏朗。我想,如果耶路撒冷也出现了这个走向,那么,犹太朋友和阿拉伯朋友的群体合理结构,也会变得更加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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