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叹_余秋雨【完结】(20)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秋雨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四日上午,从埃拉特前往耶路撒冷

  向谁争夺

  原想直奔耶路撒冷,无京视线义受到gān扰。四周仍是茫茫沙漠,但与别处不同的是,每隔.几百米就有一个蓝色的小铁丝网,里边有一个水笼头。再往前,一个个塑料棚多起来了,棚外滚动着遗落的香瓜和西红柿。不久见到了村庄,绿树茂密、鲜花明丽,但一看它们根部,仍然是灼灼huáng沙。

  世界上有那么多沙漠,而这里居然这样。我们实在忍不住了,钻进了一个塑料棚。只见满眼是一垄垄鲜红的小西红柿,叫做樱桃西红柿,主人见到来了客人,连忙摘下一把往我们嘴里送,我们也不擦洗,一口咬下去,大家一致呜鲁呜鲁地说,这是离国至今吃到的最鲜美的水果。主人要我们蹲下身来看他们种植的秘密,原来地下仍然是沙,只不过有一根长长的水管沿根通过,每隔一刁司氏就有一个滴水的喷口,清水、肥料、营养液一滴不làng费地直输每棵植物。

  面 “全部电脑控制,人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坐着轨道车采摘!”主人的口气很骄傲。他说,每家农户一年的产值约二十五万美元。

  谁都知道,由枯竭的沙漠和烟瘴的沼泽组成的以色列,在自然资源上只能排在整个中东的后面,但短短几十年,它的农业产品增加十六倍,不仅充弓于自足,而且大量出口欧针H ,欧洲每天都要享用来自以色列沙漠的果品和鲜花。

  与此相应,它的喷灌滴灌和海水淡化技术,都处于世界领先地位。在我看来,huáng河上游乃至整个中国西北高原,都应该引进以色列的滴灌技术。

  好客的主人执惫要领我们到附近一个高坡上,鸟瞰一下整个农庄。到了高处一看,层层叠叠的塑料棚铺展得那么辽阔,阳光州照宛若一片浩森的湖水。

  我在高坡上想,多年以来,中东地区战乱不断,大家者衡生争夺土地,为了这种争夺,不知开了多少会,说了多二州活,生了多少气,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而且至今尚未看到停息的迹象。人类有没有可能减少一点彼此之间的争夺,去向自然争夺一点空间呢?

  我觉得,以色列人在沙漠里寸土必争地扩展绿洲的奋斗,要比任何军事占领都更有意义。

  当人们终于懂得,笼罩荒原的不应该是战火而应该是暖棚,播洒沙漠的不应该是鲜血而应该是清泉,一切就走上正路了。

  就我个人而言,实在有点好笑,长期以来对以色列的情报机构“摩萨德”钦佩不已,因为‘已居然可以在敌方的眼皮底下把人家新研制的军用飞机和导弹整架、整批地偷出来,甚至一夜之间把对方的雷达站阿圈搬到自己一方,简直像神话一般。但现在憬悟,犹太民族的高.度智慧如果耗费在这上面,只会越来越给和平带来麻烦。

  人折腾人,人摆布人,人报复人,这种本事,几千年来也真被人类磨砺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但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把它划人文明发展史。如果不划人,那么有许多智慧故事、历史事件便无处落脚;如果划人,那么文明和野蛮就会分不清界限。人折腾人的本事,粗粗划分有两大类,即明里攻伐,暗里用间。大至两国之间的抗衡,小至同事之间的纷争,均无出其外。以色列立国既迟,疆域不大,因此虽也有攻伐之举,却以用间技巧为长。自进入以色列以来,满街可见持枪的年轻士兵,男女都有,英姿飒慡;对于那些不穿军装却又显得特别深沉的男人,或特别漂亮的女人,我会稍稍疑惑:' .是摩萨德吗?" 其实,人折腾人的本事,要算中国最发达。五六千年间不知有多少jīng彩绝伦的智慧耗尽在这里。但是如果我们今天要用最简明的线索来描绘中华文明,一定会把这种本事搁置在一边。

  我真想把中国的这种体验告诉以色列朋友,同时也告诉他们的对手,快快地铸剑戟为犁锄,化gān戈为玉帛,把更多的智慧放在对沙漠的滴灌、喷灌上,而在整人治人的领域,则不必高度发展。

  连曾经拥有《 孙子兵法》 、《 资治通鉴》 的民族都这么说,总叮信月氏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四日下午,从埃拉特前往邓路撒冷,夜宿Reoai 旅馆

  年老的你

  去耶路撒冷,有一半路要贴着死海而行。

  死海这个名字,在中国人听来很不吉利,不仅不大会去游.览,恐怕连路过都要尽量避免,不然gān脆把这个名字改了。但这儿的人完全不在乎,一叠连声地念叨着死海,兴致勃勃地朝它走去。

  死海是地球上最低的洼地,湖面低于海拔三百多米,湖深又是好几百米,基本上是地球的一个大裂痕。水中所含盐分,是一般海水的六倍,鱼类无法生存,当然也不会有渔船,一片死寂,因此有了死海这个名字。现在死海是以色列、约旦的边境所在,湖面各分其半,成了军事要地,更不会有其他船只,死得更加彻底。但是,死海之美,也不可重复。

  一路不表,却说下午五时,我们来到了死海西岸的一个高坡,高坡西侧的绝壁把夕阳、晚霞全部遮住了,只留下东方已经升起的月亮。这时的死海,既要辉映晚霞,又要投影明月,本已非常奇丽,谁料它由于深陷地低,水气无从发散,全然朦胧成了梦境。

  一切物象都在比赛着淡,明月淡,水中的月影更淡。嵌在中间的山脉本应浓一点,却也变成一痕淡紫,而从西边反she过来的霞光,在淡紫的外缘加了几分暖意。这样一来,水天之间一派寥廓,不再有物象,更不再有细节,只剩下极收敛的和谐光色。我想,如果把东山魁夷最膝胧的山水画在它未gān之时再用清水漂洗一次,大概就是眼前的景色。

  这种景色,真可谓天下异象,放在通向耶路撒冷的路边,再合适不过。

  耶路撒冷,古往今来无数寻找它的脚步走到这里都已激动得微馏以幻顺,当然应该有这番纯净的淡彩来安抚和告示:一个朝圣的仪式在此开始。

  走完了死海,道路朝西一拐,方向正对耶路撤冷。这时,很多丘陵迎面奔来,闪过了一座又一座,几经盘旋,进入一个高高的山口,往下俯视,远处灯光灿烂。但是就这么让你看了一眼,道路便大幅度下滑,然后又是一个个山包挡眼,很难再畅快俯视了。夜色苍茫间只见老石斑驳,提醒你这条起落跌宕的道路,是从太远的历史中延伸出来的,切莫随意了。

  世界上没有另一座城市遭受到过这么多次的灾难。它曾在战斗中毁灭过夕又次,即便已经成了废墟,毁城者还要用犁再铲一遍,不留任何宝匕人怀念的痕迹。但它又一次次的重建,终于.又成了世界上被投注信仰最多的城市。犹太教说,这是古代犹太王国的首都,也是他们的宗教圣殿所在。基督教说,这是耶稣诞生、传教、牺牲、复活的地方,当然是无可程别弋的圣地;伊斯兰教说,这是穆罕默德登天聆听真主安拉祝福和启示的圣城,因此有世界上第一等的清真寺。

  三大宗教都把自己的jīng神重,合集中到这里,它实在超重得气喘吁吁了。

  不同的文明本可多元共处,但当它们的终端性存在近距离碰撞时,却会产生悲剧。耶路撒冷的不幸,在于它被迫收纳了太多的终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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