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中华_余秋雨【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秋雨

  甲骨文和殷墟告诉人们,商代的医学已经相当发达,举凡外科、内科、妇产科、小儿科、五官科等医学门类都已经影影绰绰地具备,也有了针灸和龋齿的记载。

  甲骨文和殷墟告诉人们,商代先人的审美水平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高度,司母戊大鼎的气韵和纹饰、妇好墓玉器的繁多和jīng美,直到今天还让海内外当代艺术家叹为观止,视为人类不可重复的惊天奇迹。

  当然,甲骨文和殷墟还告诉人们,商文化和新石器文化有着什么样的渊源关系,以及当时中原地区有着什么样的自然环境、温度气象和野生动物。

  这么一个朝代突然如此清晰地出现在兵荒马乱、国将不国的二十世纪前期,jīng神意义不言而喻。中国人听惯了虚浮的历史大话,这次,一切都是实证细节,无可怀疑。

  许多无可怀疑的细节,组合成了对这个民族的无可怀疑。三千多年前的无可怀疑,启发了对今天和明天的无可怀疑。

  那么,就让我们重新寻找废墟吧。

  八

  一切都像殷墟,处处都是卜辞。每一步,开始总是苦的,就像王懿荣、刘鹗、王国维他们遭受的那样,但总有一天,会在某次电闪雷鸣、风雨jiāo加中,接受历史赐给我们的厚礼。

  这又让我联想到了欧洲。大量古希腊雕塑的发现,开启的不是古代,而是现代。几千年前维纳斯的健康和美丽,拉奥孔的叹息和挣扎,推动的居然是现代jīng神启蒙。

  在研究甲骨文和殷墟的早期大师中,王国维对德国的jīng神文化比较熟悉,知道十八世纪启蒙运动中温克尔曼、莱辛等人如何在考证古希腊艺术的过程中完成了现代阐释,建立了跨时空的美学尊严,并由此直接呼唤出了康德、歌德、席勒、黑格尔、贝多芬。在他们之前,德国如此混乱落后,在他们之后,德国文化光耀百世。此间的一个关键转折,就是为古代文化提供现代阐释。

  王国维他们正是在做这样的事。他们所依凭的古代文化,一点儿也不比古希腊差,他们自己所具备的学术功力,一点也不比温克尔曼、莱辛低。只可惜,他们无法把事情做完。

  于是,就有了我们这一代的使命。

  那就出发吧。什么都可以舍弃,投身走一段长长的路程。

  问卜殷墟,问卜中华,这次的“贞人”,是我们。

  古道西风

  一

  在河南安阳的殷墟遗址,我曾不断地向东瞭望,遥想着一条古道上的大批行走者,由东朝西而来。

  那是三千三百年前商王朝首都的一次大迁徙,由国王盘庚带领。

  他们的出发地,是今天山东曲阜,当时叫奄。他们的目的地,就是殷,今天的河南安阳。

  这次大迁徙带来了商王朝的huáng金时代,也极大地提升了中华民族的早期生命力。我们从甲骨文、妇好墓、青铜器中看到的那种伟大气韵,都是这次大迁徙的结果。

  但是,当时商王朝中有很多贵族是不赞成迁都的,还唆使民众起来反对,年轻的盘庚遇到了极大阻力。

  我们今天在艰深的《 尚书 》里还能读到他为这件事发表的几次演讲。这些演讲不知后人是否加过工,但我想,大体上还应该是这位真正的“民族领路人”的声音。

  听起来,盘庚演讲时的神情是威严而动情的。

  我且把《 尚书·盘庚 (中) 》里所记载的他的一次演讲,简单摘译几句。

  现在我打算领着你们迁徙,来安定邦国。你们不体谅我的苦心,还想动摇我,真是自找麻烦。就像坐在船上却不愿渡河,只能坏事,一起沉没。你们这样不愿合作,只图安乐,不想灾难,怎么还有未来?怎么活得下去?

  现在我命令你们同心合一,不要再用谣言糟践自己,也不让别人来玷污你们的身心。我祈求上天保佑你们,而不会伤害你们。我,只会帮助你们。

  盘庚在这次演讲最后所说的话,《 尚书 》记载的原文倒比较浅显——

  往哉生生!今予将试以汝迁,永建乃家。

  译成白话文大概是:

  去吧,去好好地过日子吧!现在我就打算领着你们迁徙,到那里永久地建立你们的家园。

  于是,迁都的队伍浩浩dàngdàng出发了。

  有很多单辕双轮的牛车。装货,也载人。

  商族在建立商王朝之前,早就驯服了牛。被王国维先生考证为商族“先公”之一的王亥,就曾在今天商丘一带赶着牛车,到有易部落进行贸易,或者直接以牛群作为贸易品。这便是中国最早对“商业”的印象。因此,商人驭牛,到盘庚大迁徙时早已驾轻就熟。

  至于乘马,早在王亥之前好几代的“相土”时期就已经学会了。但不太普遍,大多是贵族的专有。

  迁徙队伍中,更多的是负重荷货的奴隶,簇拥在牛车、马骑的四周,蹒跚而行。

  向西,向西。摆脱九世衰乱的噩梦,拔离贵族私门的巢xué,走向太阳落山的地方。

  西风渐紧,衣衫飘飘,远处,有一个新的起点。

  半道上,他们渡过了huáng河。

  我们现在已经不清楚他们当时是怎么渡过huáng河的。用的是木筏,还是木板造的船?一共渡了多少时间?有多少人在渡河中伤亡?但是,作为母亲河,huáng河知道,正是这次可歌可泣的集体渡河,从根本上改变了这片大地的质量,惠及百世。

  渡过huáng河,再向西北行走,茫茫绿野洹水间,有一个在当时还非常安静但终究会压住整部中国历史的地名:殷。

  由于行走而变得gān净利落的商王朝,理所当然地发达起来了。

  二

  两百多年后,商王朝又理所当然地衰落了,被周王朝所取代。

  有一个叫微子的商王室成员,应顺了这次历史变革,没有与商王朝一起灭亡,他便是孔子的远祖。由此,孔子一再说自己是“殷人也”。

  大概是到了孔子的前五代吧,孔氏家族又避祸到山东曲阜一带来了。

  孔子出生的时候,离盘庚迁殷的旧事,大概已有七八百年。这一个来回,绕得够久远,又够经典。

  那个西迁的王朝和它后继的王朝一起,创造了灿烂的商周文明,孔子所在的鲁国,也获得了深深的滋润。严格说来,当时鲁国已经成为礼乐气氛最浓郁的文化中心,这也是孔子能在这里成为孔子的原因。

  在文化的意义上,曲阜,这个出发点又成了归结点。这一个来回,绕得也是够久远,又够经典。

  孔子知道,自己已成为周王朝礼乐制度的主要维护者,但周王朝的历史枢纽一直在自己家乡的西边,他从年轻时候开始就一再地深情西望。三十四岁那年,他终于向西方出发,到名义上还是天下共主的周天子所在地洛邑(今洛阳)去“问礼”。

  他已经度过了自己所划定的“而立”之年,确立了自己的人生观念和行为方向,也在社会上取得了不小的声誉,因此他的这次西行有一点派头。鲁国的君主鲁昭公为他提供了车马仆役,还有人陪同。于是,沿着滔滔huáng河,一路向西。

  从山东曲阜到河南洛阳,在今天的jiāo通条件下也不算近,而在孔子的时代,实在是一条漫漫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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