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中华_余秋雨【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秋雨

  于是,唯一的选择是,在已经沦陷的北京城内,在朝廷离开之后,在外国侵略者还没有来到眼前的这一刻,自杀殉国。

  他自杀的过程非常惨烈。

  先是吞金。金块无毒,只是凭着特殊的重量破坏肠胃系统,过程缓慢,造成的痛苦可想而知。但是,挣扎许久仍然没有死亡。

  于是喝毒药。在已经被破坏的肠胃系统中灌进剧毒,感觉必定是撕肝裂胆,但居然还是没有死。

  最后,他采取了第三项更彻底的措施,爬到了井边,投井而死。

  从吞金、饮毒到投井,他硬是把官员的自杀方式、市民的自杀方式和农人的自杀方式全部轮了一遍,等于以三度誓词、三条道路走向了灭绝,真正是义无反顾。

  他投井之后,他的妻子和儿媳妇也随之投井。

  这是一口灰褐色的砖井。此刻这里非常平静,没有惊叫,没有告别,没有哭泣。一个文明古国首都沦陷的最高祭奠仪式,完成在这个平静的井台边。

  事后,世事纷乱,谁也不记得这一口砖井,这三条人命。老宅和老井,也渐渐荒颓。

  只在很久以后,王懿荣家乡山东烟台福山来了几个乡亲,带走了几块井砖,作为纪念。

  我一直认为,王懿荣是真正的大丈夫,在国难当头的关口上成了民族英雄。他研究的是金石,自己却成了中国文化中铿锵的金石。他发现的是“龙骨”,自己却成了中华民族真正的“龙骨”。

  我相信,他在决定自杀前一定在书房里徘徊良久,眼光最不肯离舍的是那一堆甲骨。祖先的问卜声他最先听到,却还没有完全听懂。这下,他要在世纪jiāo替间,为祖先留下的大地问一次卜。

  问卜者是他自己,问卜的材料也是他自己。

  凶耶?吉耶?他投掷了,他入地了,他烧裂了,裂纹里有先兆可供破读了。

  当时,八国联军的几个军官和士兵听说又有一位中国官员在他们到达前自杀。他们不知道,这位中国官员的学问,一点儿也不下于法兰西学院的资深院士和剑桥、牛津的首席教授,而他身边留下的,却是全人类最早的问卜难题。

  一九○○年的北京,看似败落了,但只要有这一口砖井,这一堆甲骨,也就没有从根本上陨灭。

  一问几千年,一卜几万里,其间荣rǔ祸福,岂能简单论定?

  五

  王懿荣为官清廉,死后家境拮据,债台高筑,他的儿子王翰甫为了偿还债务,只能出售父亲前几个月搜集起来的甲骨。儿子也是明白人,甲骨藏在家里无用,应该售给真正有志于甲骨文研究的中国学者,首选就是王懿荣的好友刘鹗。

  刘鹗?难道就是小说《 老残游记 》的作者?不错,正是他。

  刘鹗怀着对老友殉难的巨大悲痛,购买了王懿荣留下的甲骨,等于接过了研究的重担。同时他又搜集了好几千片甲骨,在《 老残游记 》发表的同一年,一九○三年,出版了《 铁云藏guī 》一书,使甲骨文第一次从私家秘藏变成了向民众公开的文物资料。

  刘鹗本人也是一位资深的金石学家,第一个提出甲骨文是“殷人刀笔文字”,正确地划定了朝代,学术意义重大。殷,也就是商王盘庚把都城从山东迁到殷地之后的朝代,一般称作商殷,或殷商。商因迁殷而达到极盛,是中国早期历史上的一件大事。

  但是,一个伟大的事业在开创之初总是杀气bī人,刘鹗也很快走向了毁灭。就在《 铁云藏guī 》出版后的五年,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被罗织了罪名,流放新疆。罪名之一,是“擅散太仓粟”,硬把好事说成坏事;罪名之二是“浦口购地”,硬把无事说是有事。一九○九年在新疆因脑溢血而死。

  你看,发现甲骨文只有十年,第一、第二号功臣都已经快速离世。离世的原因似乎都与甲骨文无关。这里是否隐藏着一种诅咒和噩运?不知道。

  但是,这并没有阻吓中国学者。一种纯粹而又重大的学术活动必然具有步步推进的逻辑吸引力,诱使学者们产生惊人的勇气,前仆后继地钻研下去。

  西方考古学家在发掘埃及金字塔,发掘古希腊迈锡尼遗址和克里特遗址的时候,都表现出过这样的劲头,这次轮到中国学者了。

  刘鹗家里的甲骨文拓本,被他的儿女亲家、另一位大学者罗振玉看到了。他一看就惊讶,断言这种古文字,连汉代以来的古文学家张敞、杜林、扬雄、许慎等也都没有见到过,因此立即觉得自己已经领受了一种由山川大地jiāo给一代学人的历史责任。他写道:

  今山川效灵,三千年而一泄其密,且适我之生,所以谋流传而悠远之,我之责也。

  罗振玉以深厚的学养,对甲骨文进行释读。

  在此前后,他还深入地研究了敦煌莫高窟的石室文书、古代金石铭刻、汉晋简牍,呈现出一派大家气象。对甲骨文,他最为关心的是出土地点,而不是就字论字,就片论片。因为只有考定了出土地点,才能理清楚整体背景和来龙去脉。事实证明,这真是高人之见。

  在罗振玉之前,无论是王懿荣还是刘鹗,都不知道甲骨文出土的准确地点。他们被一些试图垄断甲骨买卖的古董商骗了,以为是在河南的汤yīn,或卫辉。罗振玉深知现场勘察的重要,他的女婿,也就是刘鹗的儿子刘大坤曾到汤yīn一带寻找过,没有找到。因此,这个问题一直挂在罗振玉心上。终于,一九○八年,一位姓范的古董商人酒后失言,使罗振玉得知了一个重要的地名:河南安阳城西北五里处,洹河边的一个村落,叫小屯。

  洹河边?罗振玉似有所悟。他派弟弟和其他亲友到小屯去看一看,这在当时的jiāo通条件下是很不容易走下来的路程。到了以后一看,实在令人吃惊。

  当地村民知道甲骨能卖大钱,几十家村民都在发疯般地大掘大挖。一家之内的兄弟老幼也各挖各的,互不通气,等到古董商一来,大伙成筐成箩地抬来,一片喧闹。为了争夺甲骨,村民之间还常常发生械斗。连村里的小孩子也知道在大人已经捡拾过的泥土堆里去翻找,他们拿出来的甲骨虽然大多是破碎的,却也有上好的佳品。罗振玉的弟弟一天之内就可以收购到一千多片。

  罗振玉从弟弟那里拿到了收购来的一万多片甲骨,大喜过望,因为准确的出土地点找到了,又得到了这么多可供进一步研究的宝贝。但是,他又真正地紧张起来。

  一个最简单的推理是:村民们的大掘大挖虽然比以前把甲骨当作药材被磨成粉末好,至少把甲骨文留存于世间了,但是,为什么在小屯村会埋藏这么多甲骨呢?刘鹗已经判断甲骨文应该是“殷人刀笔文字”,那么,小屯会不会是殷代的某个都城?

  如果是,那么,村民们的大掘大挖,必定是严重地破坏了一个遗址。

  ——这是最简单的推理,连普通学者也能作出。罗振玉不是普通学者,他从小屯村紧靠洹河的地理位置,立即联想到《 史记 》所说的“洹水南殷墟上”,以及唐人《 史记正义 》所说的“相州安阳本盘庚所都,即北冢殷墟”。

  他凭着到手的大量甲骨进行仔细研究,很快得出结论,小屯就是商代晚期最稳定、最长久的都城遗址殷墟所在,而甲骨卜辞就是殷王室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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