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_[日]太宰治【完结】(21)

2019-03-10  作者|标签:[日]太宰治

  “你太累了。”

  母亲小声说。

  大家在中式房间里闲谈了一会儿,舅舅和舅母因为有事今天必须赶回东京,说罢随手jiāo给我一包慰问金。三宅医生和随行护士也要一起回去,他对留守护士jiāo代各种应急措施,总之,意识还算清楚,心脏也还不算衰竭,只要坚持注she,再过四五天就能见好。当天,他们都临时坐上汽车一块儿回东京了。

  送走他们一行,我来到客厅,母亲对我展露一副亲切的笑容。

  “累坏了吧?”

  她依旧小声地说。她的脸充满活气,看起来洋溢着光辉。母亲见了舅舅,心里一定很高兴吧,我想。

  “我不累。”

  我稍稍轻松起来,笑着回答。

  万没料到,这是我和母亲最后的对话。

  仅仅过了三个小时,母亲就死了。这位全日本最后的贵妇人,这位美丽的母亲,在秋天寂寥的huáng昏,在护士为她试过脉搏之后,在我和直治两个亲人守护下,走了。

  母亲死后的容颜几乎没有变化。父亲去世时,脸色完全改变了,可母亲的脸色一点变化也没有,只是呼吸断绝了。至于什么时候咽的气也分不清楚。脸上的浮肿打前一天就开始消退,两颊像蜡一般光亮,薄薄的嘴唇稍稍歪斜,含着微笑,比活着的时候更加亮丽。在我眼里,母亲就像pieta(3)中的圣母玛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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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意即瑞士饭店。

  (2) 菅原孝标之女的日记。自宽仁四年(1020)九月十三岁父亲由上总出发返京途中起笔,一直写到丈夫橘俊通死去的第二年五十二岁时止,是她这个时期的回忆录。

  (3) 指耶稣死后圣母玛利亚抚尸痛哭的绘画艺术。

  六

  战斗,开始。

  不能永远沉沦于悲哀之中,我必须战斗。新的伦理吗?不,这样说也是伪善。为了恋爱,仅此而已。正如罗莎必须依赖新的经济学才能生存,如今,我只有一心投入恋爱才能生活下去。耶稣为了揭发现世的宗教家、道德家、学者以及当权者的伪善,毫不踌躇地将神的真正的爱情原原本本传给人类,他把十二个弟子派往各地,当时教导弟子的话语于我也不是毫无关系。

  腰带里不要带金银铜钱。行路不要带口袋,不要带两件褂子,也不要带鞋和拐杖。我差你们去,如同羊进入láng群。所以你们要灵巧像蛇,驯良像鸽子。你们要防备人,因为他们要把你们jiāo给公会,也要在会堂里鞭打你们。并且你们要为我的缘故,被送到诸侯君王面前。你们被jiāo的时候,不要思虑怎么说话,或说什么话。到那时候,必赐给你们当说的话。因为不是你们自己说的,乃是你们父的灵在你们里头说的。并且你们要为我的名,被众人恨恶,唯有忍耐到底的必然得救。有人在这城里bī迫你们,就逃到那城里去。我实在告诉你们,以色列的城邑你们还没有走遍,人子就到了。

  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不要怕他们,唯有能把身体和灵魂都灭在地域里的,正要怕他。你们不要想,我来是叫地上太平。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因为我来是叫人与父亲生疏,女儿与母亲生疏,媳妇与婆婆生疏。人的仇敌就是自己家里的人。爱父母过于爱我的,不配做我的门徒。爱儿女过于爱我的,不配做我的门徒。不背着他的十字架跟从我的,也不配做我的门徒。得着生命的,将要失丧生命,为我失丧生命的,将要得着生命。(1)

  战斗,开始。

  如果我发誓,为了我的爱一定要暗暗遵从耶稣的教诲,那么会不会受到耶稣的责备呢?我真不明白,为何“恋”是坏的,而“爱”是好的呢?我深深感到二者是一回事。为了不明不白的爱和恋,为了由此产生的悲伤而将身体和灵魂湮灭于地狱中的人们!啊,我敢说我就是这样的人。

  在舅舅等人的关照下,在伊豆悄悄安葬了母亲,又在东京举行了正式葬礼。然后,我又和直治回到伊豆山庄,过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彼此只见面不说话的苦寂生活。直治借着搞出版业需要资本为名,将母亲的宝石全部拿走,在东京喝够了,就带着一副重病号的苍白的脸色,东倒西歪回到伊豆山庄睡大觉。有一次,直治带来一位年轻的舞女,连他自己都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于是,我对他说:

  “今天我可以去东京一趟吗?好久没到朋友那里玩了,想在那里住上两三个晚上,你就看家好啦。要做饭,可以请那位帮帮忙。”

  抓住直治的弱点,将了他一军。这就是所谓灵巧像蛇。我把化妆品和面包塞进提包,极其自然地到东京去见那个人了。

  乘国营电车来到东京郊外,在荻洼站北口下车,从那里再走二十分钟光景,似乎就能到达那人战后购置的新居。这是我以前若无其事地从直治那里打听来的。

  那是个寒风呼啸的日子。从荻洼站下车时,周围已经晦暗,我抓住一个行人,对他说了那人的住址,大致得知了什么方位,在沙石道上徘徊辗转将近一个小时,心里忐忑不安,不由流出了眼泪。其间还被路面的石头绊倒,跌了一跤,木屐带子挣断了,呆呆站立着,一时没了主意。突然,我看到右首两座毗连的平房其中一家的门牌,在夜色里泛着模糊的白光。上面仿佛标着“上原”两个字。我顾不得一只脚只穿着布袜子,直奔那家大门跑去。到了跟前再定睛一看,没错,写的正是上原二郎。宅子中一派昏暗。

  怎么办呢?一刹那我又呆立不动了。接着,我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情,“咣当”一声靠在玄关的格子门上了,仿佛要倒下去。

  “有人吗?”我说着,用两手手指抚摸着木格子,小声地嘀咕着,“上原先生。”

  有人答应,不过是个女人的声音。

  大门从里侧打开了。一位长着瓜子脸的传统装束的女子,似乎比我大三四岁,在玄关的yīn影里笑着问道:

  “是哪一位呀?”

  她那问话的语调里没有一点儿恶意和戒备。

  “不,那……”

  但是,我失去了自报家门的机会。不知怎的,我的恋爱只对这位女子才感到内疚。

  “先生呢?他在家吗?”

  “啊。”她应了一声,有些抱歉地望着我的脸,“他总爱去……”

  “很远吗?”

  “不。”她好生奇怪地用一只手捂住嘴,“在荻洼。只要找到站前一家名叫‘白石’的卖鱼肉杂烩的小饭馆,大致就能找到他了。”

  “哦,是吗?”我感到十分高兴。

  “哎呀,你的木屐……”

  在她的劝说下,我走进大门,坐在木板台上,夫人给我一根简易的木屐带子,这种木屐带子随时可以救急,重新修理好木屐。其间,夫人还为我点上一支蜡烛拿到大门口来。

  “真是不巧,两只灯泡都坏了。最近的灯泡很容易断丝,价钱又死贵。要是丈夫在家,还可以去买,可是昨晚和前天晚上,他都没有回家。我们三个晚上,身无分文,只好早点儿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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