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谭十记/让子弹飞_马识途【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识途

  这时候才算把两位科长找回来了。这两位科长也算得是县太爷的哼哈二将,一个是县太爷的小舅子,据说在什么野jī学堂里混过几天,县太爷要上任了,才适应需要,把他送到什么党政gān部训练班去赶造一下,两月毕业,总算背得“总理遗嘱”和说些“本党……”、“革命……”的八股,于是就来当起教育科长来。这个人别的不行,打牌真是高明,偷骗的手法更是厉害。常常是几天几夜不下牌桌,根本不来办公。今天不知道是从哪家的牌桌上把他请了回来。他一进门对县太爷爱理不理地点了一下头,就胡乱坐到县太爷的位子上去了,还不住用手蒙着嘴打哈欠。他忽然用手拿起墨盒“咚”地一声拍在桌上,大叫:“碰!”哦嗬!他还迷迷糊糊地以为他坐在牌桌上呢!我们吃惊地望着他,谁也不敢笑。县太爷大概由于种种的难言之隐,也把这个小舅子莫奈何,只是摇头。还是师爷走过去对他说了几句什么话,他才知趣地站起来去找教育科长的办公桌,于是他才真正地“走上岗位”。

  另外一个科长是管财政的,这个人和县太爷的关系一直弄不清楚,听口音不是县太爷的同乡,看感情也不是县太爷的知jiāo,还有点大模大样的。我们猜想一定是县太爷在省里的靠山派来监收县太爷该送靠山的“包袱”钱的。这个人是一个不可救药的鸦片烟鬼,一天就是睡在chuáng上抽、抽、抽。今天恐怕是县太爷派人去说了多少好话,才把他从鸦片烟chuáng上请了起来的。他进门来也是不知东南西北,一个劲儿打哈欠,还是师爷给他当向导,他才走上了自己的岗位。

  县太爷和师爷又退到签押房去,等候新生活视察委员的到来。过了一会儿,忽然勤务兵小卫匆匆走进办公室来,他的后边跟着县太爷和师爷,小卫指着我们几个老科员,说:“老爷请看嘛。”

  县太爷走过来把我们三个老科员研究了一下,马上紧锁眉头,很不满意地说:“哎呀,当真话哩,差点出纰漏。”于是他指着我们几个老人生气地说:“看你们这样子简直不合新生活标准,蓬头垢面,一副倒霉相,一个穿长袍,一个穿短裤,不整齐划一,头发胡子乱七八糟,都像才从牢里拉出来的。”于是他转身对小卫说:“赶快叫人去街上成衣铺里借几套中山装来,再去找一个剃头匠来,把这几个老家伙大扫除一下,头发胡子一律刮光。”

  “是!”小卫回答一声,笑嘻嘻地向我们做了一个鬼脸跑出去了。

  破城记(5)

  这真是无妄之灾。我们三个也算有一把年纪的人了,胡子对于我们说来,总算不得是什么奢侈品吧,现在却要奉命取缔。我们几个面面相觑,摸着将要牺牲的胡子不胜惋惜。胡子何辜,竟不容于县太爷的新生活。小卫这小东西平时本来很逗人喜欢,生得聪明,人又和气,是我的一个朋友介绍给我,我介绍到县衙门来当差的,和我一直很不错,不知道今天他为什么给县太爷出这样一个坏点子。

  过了一会儿,一个政警抱了几套青布中山装进来,要我们几个老人换上,这却把我们整苦了,平素穿惯了宽袍大袖,自在得很,忽然叫穿上又窄又紧的中山装,怪不舒服。不是肚子挺起,就是背弓起,瘦骨伶仃的肩膀像尖刀顶着衣服,原来被宽袍大袖掩盖着的种种缺点,这一下子都bào露出来了。但是在县太爷监临之下,只好穿上。

  又过了一阵,小卫跑进来向县太爷报告说:“剃头师傅请好了,过一会儿就来,是才从重庆大码头来的下江师傅,手艺好,行头新。”县太爷不耐烦地说:“管他上江下江,只要是剃头匠,不是杀猪匠就行,要快!”小卫说:“马上就到。”说罢又跑出去了。

  过了好一阵,剃头师傅还没有来,忽然听到衙门口站岗的卫兵高声在叫:“敬礼!”

  这一声使县太爷下意识地跳了起来。莫非是视察委员已经来了吗?县太爷还没有走出办公室的门。县太爷有个贴身马弁叫老胡,他老早就下定决心,要和小卫比赛jīng明。今天他为了赶在小卫的前面来向县太爷报告他的这一件重大发现,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向县太爷大声报告:“来了!”

  县太爷抬头从门口望出去,看到有一个三十来岁的油头粉面,仪表非凡的人,穿着藏青色哔叽中山装,脚踏亮皮鞋,手里抱一个大公事皮包,很神气地咯噔咯噔走进来了——果然是视察委员到了。

  县太爷是老于官场的人,当然一眼就看出来了。他马上迎了上去,口里还念念有词,我们连忙坐下来,规规矩矩办起公来。

  县太爷恭敬地引进这个顶威武的视察委员来,我们本想站起来表示敬意,可是县太爷用手一按,叫我们不必站起来,以示我们办公多么认真紧张。县太爷请那位视察委员坐下来后,吩咐:“拿开水来!”县太爷想得真周到,新生活是不讲究喝茶的,所以叫拿开水来。小卫应声拿进两杯开水来,放在视察委员和县太爷的面前,转过身还朝我们扮一个鬼脸,退出去了。

  县太爷很有礼貌地问:“请问贵姓?”

  “姓贾。”那委员也有礼貌地回答。

  “请问您是才从重庆到敝县来的吗?”

  那位视察委员点了一下头,“唔”了一声,望着我们的蓬头垢面。

  我们知道这一下真是太糟了,我们没有来得及剃头,给他看到了,这毫无疑问对于县太爷的新生活是一个大污点。县太爷也发觉这一点,赶忙用话岔开,对视察委员说:“您辛苦了。”

  那位视察委员又“唔”了一声,仍旧目不转睛地视察我们三个老头儿。

  县太爷看来也有几分惊慌了。往常上面来了什么委员,只要寒暄几句,就可以安顿到后花园客房里去随便谈话,无顾忌地讨价还价了。今天这位视察委员怎么不买账,并且在办公室里东张西望,像专门挑眼的样子呢?莫非新生活运动真是有一番新气象吗?

  县太爷为了转移目标,他就开始向视察委员报告本县新生活运动的大略情况。他说得如此流利,以致视察委员无法插嘴,据说这就是官场中的一种战术。他讲他怎么提倡讲究卫生,每星期都要大扫除,他说他还提倡做早操,勤理发,常换衣服,他还报告县城设立了多少垃圾箱,公共厕所的数量,他说他严厉禁止鸦片烟和赌博,在本县几乎就要禁绝了,等等。县太爷用小手绢擦着头上冒出来的微汗,但是他显得很满意于自己的有条有理的报告。

  破城记(6)

  县太爷的创作天才和编谎话的本领,使我们十分吃惊,他居然在这几个钟头的纷乱生活中,有条不紊地编出这么一套好听的话儿,其实全是一派胡言乱语。

  我敢说这位视察委员和往常来的委员也不过是一丘之貉,县太爷才开始报告,他就显出对于那些枯燥数字没有兴趣。我相信他心中想的,早已是就要摆出来的丰盛筵席和将滚滚流入他的腰包里去的钞票了。虽然他在听的过程中,不时瞟我们这几个不合新生活标准的老头儿,其实不过是一种“说包袱”的策略,好像对县太爷表示:“你说得多好听,我当面就拿到你不合新生活标准的把柄了,等一会儿‘说包袱’,是要多加一点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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