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谭十记/让子弹飞_马识途【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识途

  但是要说成天无事,也未免冤枉了我们,我们每天还是要办那么一件两件不痛不痒的公事。当然,重要的公事是不会有的,那些重要公事早已在老爷绅士们的鸦片烟铺上,麻将桌上,姨太太的枕头边,再不然就在他们的枪杆子尖尖上解决了,何劳我们趴在桌子上“等因奉此”、“等情据此”、“等由准此”地胡诌一通呢?我们之所以一定有几件公事办,其实不过表示在这个衙门里,县长之下果然还有秘书和科长存在,在秘书和科长之下果然还有我们这样的科员存在,在科员之下果然还有办事员、录事和打杂的、跑腿的人存在,每个月上级发来的经费,并没有完全落进县太爷的腰包里去,如是而已。

  科长们为了表示他们的存在,有兴趣的时候也到办公室里来签个“到”,画两个“行”,县太爷却很少光临办公室。听说他够忙的,今天要到某大乡绅家里去拜访,明天又要到某退职大员的公馆里去候教,还要坐堂问案,打老百姓的板子,还要和送“包袱”(贿赂)的引线人讲价钱,他还无论如何不能忘记,瞒着自己的huáng花老婆,去他私筑的“金屋”里去会自己的“藏娇”。他哪里有工夫来看我们这些坐冷板凳的人呢?

  假如他真的到办公室里来了,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了。比如上面来了视察委员呀,或者明天是什么纪念日,来找科员替他拟一篇讲演稿呀。再不然就是后衙发生了事故。母老虎发了雌威,把我们县太爷打得落荒而走,到办公室里避难来了。这几乎是万无一失,我们只要听到后衙有女人在大发雷霆,我们就得赶快就座,煞有介事地摇起笔杆来,果然不多一会儿,就看到县太爷神色仓皇地踏进办公室里来,坐上尘封的县长席,办起公来了。

  且说有一天早晨,我们正在办公室里闲着,七嘴八舌地议论县太爷的太太到底是一个什么货色。有的说她一定是一个唱小旦的戏子,因为她能一板一眼地唱《苏三起解》,不致走腔落调;有的估计她是一个摩登女学生,因为有时候看她下的条子比县太爷的文理还通顺些;有的却坚持说她是一个从良的窑姐儿,哎呀呀,你看她那股子妖劲吧。总之,我们正在议论不休,忽然看到县太爷到办公室里来了。他吃力地转动着他那粗短的腿,用双手捧着大肚皮,由于不胜这一堆肥肉的负担,几乎是滚进门槛来的。跟在后面进来的是瘦长的然而营养良好的秘书师爷,还有服侍县太爷的勤务兵那个机灵鬼小卫也跟了进来。我们马上各就各位,拿起笔杆,摇头晃脑地办起公来。

  破城记(3)

  县太爷的神色看来十分紧张。他在办公室里扫了一眼,对我们照老规矩不满意地皱了一下眉头,他发现两个科长一个也不在,生气地叫小卫去叫他们回来,然后他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我们总觉得像一个乒乓球放在一个大皮球上在我们的办公桌中间滚来滚去。从乒乓球上发出了声音:

  “刚才接到东安镇打来的电话,说中央新生活视察团派一位视察委员来我县视察新生活,已经从东安镇出发,中午前后就要到达县城。”他挺了一挺他的胸膛,以便和他那过于突出的肚皮取得平衡,继续说:“我们一定要表现我们的新生活,拿出革命的jīng神来办公,要整齐清洁、简单朴素……”他背诵起新生活运动的教条来了。忽然他抬头望见办公室两头墙上挂的“总理遗像”和“蒋委员长肖像”,皱起眉头看。这两张照片冷清清地挂在这墙上不知道有多少年月了,纸色已经发huáng,积尘很厚。许多蜘蛛已经满意于在那里长期安家,繁衍子孙,结满了厚厚蛛网,在蛛网上曾经有许多无辜的苍蝇闯上去,被蜘蛛当点心吃了,剩下的皮壳和残翅,还挂在上面飘动。县太爷望见这两张倒霉的照片,神情有几分紧张,于是发布了动员令:“大家赶快振作起来,把办公室打扫gān净,收拾整齐,特别要把墙上的两张相片擦gān净。”忽然又发现污损的墙壁上空dàngdàng的,他转身问师爷:“我们挂在这墙上的那些表格呢?”师爷很谦恭地低下头,惶恐地回答:“今年没有造过表格,是去年党政考核团来的时候,赶造过几张。”县太爷听了感觉有些失望。师爷用手拍一拍他的脑门,智慧就从那儿生出来了,他说:“县长要的话,还来得及赶造。”县太爷说:“视察委员等一会儿就要到了,哪里还来得及?”师爷神秘地一下眼睛,说:“自有办法。”

  我们衙门的这位秘书师爷,虽然长得像个无常二爷,瘦得像根光棍,小头锐面,其貌不扬,可是绝不能小看他,他是在什么中央政治大学毕业的,据说在那个大学里是专门学习治人的法术的。他又是县太爷的小同乡,还有沾亲带故的关系。这个人的确学了一肚子烂条,县太爷gān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没有一条不是他出的点子,他总是在县太爷面前夸口“自有办法”,谁要听到他说这几个字,就知道有人该遭殃了。老百姓有两句歌谣唱他说:“师爷一声‘有办法’,黎民百姓泪如麻。”

  今天他又说“自有办法”,我们都留心着看他又要使出什么法术来,果然他不慌不忙地叫一个录事把去年的旧表格拿出来。哦,原来他又要我们的“补疤圣手”显本事。我们衙门的这一个补疤圣手本事很大,公文上写错了字,只要他动手术一挖一补,就和原来一模一样。有一回县太爷还发挥这个补疤圣手的绝技,捞了不小一笔进项。原来是上级来公文,给我们县摊了不知道是什么捐还有什么税三万元,县太爷生财有道,或者更确切地说,师爷辅佐有方,叫我们的补疤圣手一挖一补,把“叁”字改成“肆”字,县太爷把这封公文拿去给仕绅商贾们一看,天衣无缝,结果县太爷收了捐税四万元,gān赚一万元。今天又要请补疤圣手使出他的绝技来。

  县太爷吩咐已毕,和师爷退到后面的签押房里去了。大家都照县太爷的命令行动起来。有的在收拾那比字纸篓还乱的抽屉,有的在收拾公文夹子,有的在打扫墙头,有的和蜘蛛争夺一阵,才夺回墙上的那两位“衣食父母”,擦拭gān净,不多久总算是收拾得差不多了。

  破城记(4)

  过了一会儿,县太爷和师爷两个出来检查来了,看到办公室井井有条,墙上gān净,挂着修补过的表格,连墙上的两个老头子,也似乎知道今天有人要来为他们一年来的蒙尘洗雪冤屈,再也看不到过去那样yīn郁不乐的倒霉样子,忽然变得容光焕发了。县太爷满意地笑了一下。想必这已经够新生活的标准了吧!他又命令每一个办公桌上摆一件翻开的公文,他自己的办公桌上也摆了几件,他还亲自去试一下办公的姿势,也很满意地笑了一下,自然这更合乎新生活的标准了。他忽然站起来对门口行礼,跟着又点头,还不卑不亢地笑了一下,嘴巴动了几下,好像在对人说什么话,我们看到他一本正经地在进行彩排,对空无一物的门口做出种种有趣的表演动作,禁不住要笑出声来。但是他忽然抬起头来看我们一眼,我们都赶快伏案办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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