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集_龙应台【完结】(47)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一栏,不晓得谁先想的,我们总是填上“小康”两字。可是家里破旧宿舍的墙壁总是斑驳脱落的,一块一块的水渍痕迹和落漆的秃处造成一幅蛮恐怖的画。下雨天,到处漏水;连卧室里都是一地的泥泞。每次填“小康”之前,大概总是开学注册的时候,也就是母亲到对街西药房那儿去借学费的时候。

  有一年,一个警员拿了把执勤的枪she杀了他刚考上初中的十三岁女儿,然后用枪对准额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才三十五岁。据说是因为四处借不到女儿的学费,一时想不开。

  另外一个警员用摩托车载着刚考上高中的儿子到高雄去筹学费,在冈山的平jiāo道撞上了火车,人倒过来让头插进松软的稻田里。儿子的身体夹在铁轮里被拖得老远。

  十五岁的我,觉得茄萣很陌生,可是还蛮好玩的。

  ※※※

  当价值判断渐渐在我脑中成形,茄萣就不好玩了。

  海滩上堆着每天两万人所排泄、制造的垃圾,堆成一座一座发着恶臭的小山。海风一chuī,垃圾满天弥盖,擦过什么的卫生纸会“啪”一声贴在脸上。黝黑的孩子们在垃圾山之间追追打打,玩躲蒙蒙的游戏。

  庙前的戏台演着歌仔戏,巨大的扩音器把作假的哭调放大到不能忍受的程度。过了午夜,“我的苦命儿哟”的哀嚎还笼罩着整个村镇。塞着耳朵深夜读书,我觉得自己活在一个吃人的世界里。这哪儿是文化呢?台风年年来,海水倒灌年年来,咸死了椰子树,也把乡民抛到大海里的病死猪又漂上街来。浮浮肿肿的,眼睛陷进腐肉里,只剩一条缝。“死猫挂树头,死狗任水流”,防风林里木麻huáng枝上,到处吊着尸身腐臭的猫。死狗和死猪三三两两地点缀着海滩,太阳一出来,尸肉开始蒸腾,惹来密密麻麻的苍蝇。清洁队员在街上掏yīn沟,用一很长长的杓子把乌黑恶臭的淤泥挖上来,倒在沟的两边;说是台风过后,沟中必须喷消毒剂。

  可是从沟中掏上来的污秽却就曝置两旁,一天又一天地搁着,似乎谁也不在意。

  “阔嘴”有一天突然失踪了,一天一夜没回来。驼背嫂到派出所去报案。

  第二天有人在沙滩上捡到一节人腿,连着被咬断的裤脚送到派出所来。

  有一天,同学在上大学的哥哥也失踪了。听说是读了不该读的书,说了不该说的话。

  听说五个便衣警察半夜到他家里去搜查,把他捕鱼的老爸吓得哭了。

  有一天,驼背嫂十六岁的女儿拿了一袋草虾到表叔开的冰冻厂里去冰冻。表叔把铁门一拴,就把她搂抱起来,她又撕又咬地一路逃出来,在我的窗外对驼背嫂哭诉。

  利用课余时间看罗素、尼采、卡夫卡的我,每天清晨搭台南客运到学校上课。客运车驶过千疮百补的路面,经过湾里的南定桥,颠颠簸簸地在晨曦中行走。当时我当然不知道,南定桥下那一堆堆乱七八糟的垃圾,老是冒着臭烟的垃圾,就是在制造戴奥辛;也不知道,与我擦身而过的年轻女人几年后要产下无脑的婴儿。廿岁的我,只知道我不愿意带朋友到茄萣乡去,不希望朋友知道我住在那么一个肮脏、丑陋、落后、鄙俗的地方。

  我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茄萣。

  ※※※

  旅居异国的几年,很少想到那个对我不甚重要的茄萣。只有一次,在纽约的中文报纸上,读到一个警员判刑的新闻。这个警员以贪污受捕,虽然贪的只是很小的数目,好像是一两千块台币吧!司法当局为了“杀jī儆猴”,将他判了死刑。

  在遥远的、下雪的纽约,读报的我流下了眼泪,久久止不住的眼泪。

  我想起那个拿枪对着自己骨肉的警察,那个载着儿子奔驰借贷的警察,想起我所常见的那些破烂不堪的警察宿舍、宿舍中拥挤的、成群的幼小子女,还有那些子女所倚赖的一个驼了背的父亲与他卑微的所谓薪水? .泪眼中,我为那个将受死刑的人伤心,人的命,再贱也不过如此吧?那一两gān块钱,是为儿子缴学费的吗?决定他罪应至死的人自以为替天行道,而事实上只是因为自己不曾受过贫贱的折磨,不知道“贫贱不能移”的艰难,而“杀jī儆猴”

  也只是不敢直接杀猴的借口而已。我的眼泪里有愤愤的不平。

  ※※※

  一九八六年,在踏过千山万水之后,我又回到了茄萣。

  兴达港正闹着“绿牡蛎”的问题。可是海滩上没有了垃圾。滨海新建了一条笔直的大路,车辆很少;渔家用路面来晒鱼翅。戏台一座接着一座,正演得热闹。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穿着黑色的唐装,卷起裤角,坐在板凳上看戏。“阔嘴”,也该是这个年龄吧?光着头的国中生跨坐在脚踏车上,望着台上出神。

  我站在路边,望着这些人出神。海水就在耳边刷刷响着,轻轻扑着沙滩。熟悉的夕阳正在同一个角度缓慢地沉落,余晖把戏台前的人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霞色里。

  从前是一大片鱼塭的地方,现在新开了一条大路,路很gān净,很有都市的气派;拐进一条巷子,却突然又回到了廿年前。一条臭沟上搭着一座又一座的厕所,所谓厕所,不过是一个坑,粪便就落在沟里,沟就在路边,路边就是人家的厨房。外销的鱼翅、鱼gān,就铺在沟边让太阳晒。

  转一个角,又是一座戏台。上好装的演员正在做最后一分钟的准备。

  绕到后台,蓦然看见一个满脸大红大紫的年轻女人坐在板凳上,背靠着戏台的柱子,正在给怀里的幼儿喂奶。

  她长得很丰腴,穿着短裤,露出两条大腿晃呀晃的。涂得鲜红的嘴唇圆起来,正在哼着歌仔戏词,一副悠游自在、天塌下来也没关系的坦然。孩子有一张圆润的脸,长长的睫毛,满足地吸着奶,在女人的怀里轻轻晃着。

  前面锣鼓已开始响起来。

  我定定地站在那里,泫然欲泣地看着她,看着她抱着婴儿,像看一幅永恒的图画;心里的虔敬比我站在罗浮宫“蒙娜丽莎的微笑”前的感受还来得深刻,来得真实。鄙俗吗?是的。肮脏吗?仍旧。落后丑陋吗?怎么可能呢?还有什么比这幕后戏台的母子更美丽、更深沉?茄萣乡的意义,不是由我这种过路人来赋予的。它的价值,它的尊严,就在它的鄙俗之中。在它的土地上耕耘、海水上挣扎生活的,是眼前这个母亲、这个婴儿。为茄萣乡在意义的座标上定位的,是阔嘴、是驼背嫂,是满脸油粉喂奶的戏子母亲,是要在茄萣乡的土地上生生世世的这些人。

  啊,这样的生命力!

  苏黎世圣诞节的前晚,大雪覆盖了大地,厚厚的一层白雪,像条温柔的毛毯,无声地覆盖。

  黑夜里,雪片漫天漫地地翻滚下来。我突然听见歌声。打开门,赤脚站在结冰的阳台上张望:纷纷的大雪中站着四个人,手里捧着一点烛光,在安静的街上,唱歌。藉着雪光与烛光,看得出原来是几个五六十岁的人,胡子上沾满了雪花。

  一首又一首。街边公寓里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不知何处的阳台上有人合唱起来。

  甜蜜的歌声里带着感恩、带着祈求,一条街充满着人间的祥和;烛光在雪地里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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